真正的愛情,就是心底裡有一個衝動成為對方獨一無二、缺一不可的人。
但這種確認又是如此脆弱,當到高中過後,兩人分開,就漸漸地失去聯係了。多年後,冬子回味自己的初戀時,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與其說人們懷念自己的初戀,不如說懷念自己的青春。因為青春的自我,沒有被完全定義,充滿了各種可能性。與其說迷戀初次戀愛的對方,不如說是企圖定義自己是一名有魅力的男人。而初戀,在當時給你一種男人的假象,其實,你當時,隻是個男孩,最多隻能算一個男生。
當一個人把你當男人時,你突然有一種被誇獎的榮耀,突然有一種晉升檔次的感覺,怎麼不讓人回味呢?
這就像小孩子,突然被人當成大人。小時候總想長大,這個目標,很容易,一得就能得到。但老了的人,總回想小時候,想回到童年,那就是妄想了。時間不可逆,老來扮天真,也不行。
自從冬子失去與燕子的互動起,就開始有些茫然了。在高中時期,他的成績是不太好的。畢竟他不是正考上容高的人,大姨是容高的教職員工,按政策,是可以照顧一個子女進容高的。大姨的兒子成績好,當然不用照顧,就把這個名額留給了冬子。當然,這也是爹爹的意願。
冬子從進高中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成績不太好,稍微低了些。但他也沒有完全荒廢學業,在班上保持著中等偏下的水平。除了父母的督促外,還有一點,他不能給大姨和爹爹丟臉。爹爹在容城,在教育界,太有尊嚴,如同一座大山,即使隻是這座大山的陰影,也會給冬子帶來壓力。
當時,班上有學習成績比冬子還差的同學,家長會上,就有人拿冬子的事說話“你看你,一個正取生,還趕不上陳冬這個插班生,人家是照顧進來的,成績都比你考得好!”
甚至,這種家長的話,會影響冬子與同學的團結。冬子呢,因為生長於被保護的環境之中,所以也就大度一些。他總是發揮自己幽默的特長,以一種最高形式的搞笑自嘲,來取得同學們的認同。有人把冬子叫開心果,還有人給他一外號搞笑冬哥。
這也成了冬子在同學中的名片之一。除此之外,還有肉串冬哥,因為很多同學,都免費吃過冬子爸烤的羊肉串。還有就是帥冬哥、義氣冬哥,等等。各種標簽,給了冬哥定位自我的方便。冬子曾經認為,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定位自己最好的概念還是那句老話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
冬子經常一個人在深夜,在那個沒電視的商店,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這本不是年輕人應該想的話題。年輕人的成長,是不斷探索或者說不斷試錯而成長的,也是一個不斷尋找自身邊界而定義自我的過程。
但冬子卻很特殊,他以前的所有定位,都被摧毀了。而摧毀他的,是命運,最後一根稻草,是廖苕貨。
他父母離世了,那麼,作為曆史最長最為牢固的定位,兒子,已經失去對應物。沒父母的人,怎麼還是兒子呢?
他初戀跟了彆人,至今沒有下落。沒有女朋友的男生,還算是男生嗎?
他離開了同學,並且自己已經輟學,他已經不是任何人現實意義上的同學了。
他甚至,被人說,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那麼,他開的燒烤攤,除了賺錢的目的外,沒有任何形而上的意義了。所謂的傳承,冬子有可能連資格都沒有。
當一個人的定義被完全摧毀後,社會的其它關係會重新建立。但這個重新建立的前提是,至少有一種關係,與過去會有連續性。比如,曆史以來,葛校長一家對冬子的關係,就是這唯一現在的連續性。但是,葛校長的不信任,把這種連續性也摧毀了。
冬子有時候想,難道我過去活的二十年,到今天都沒有意義了嗎?
其實,在另一邊,葛校長,作為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也會思考人生的意義,也會問,我是誰。但是,他的問題,是在哲學上思考的。
他與普通老人所不同的一點是理智。他知道,時光不會倒流,光回味過去,毫無意義。他原來其實是一個很前衛的人,表麵嚴肅認真的生活下,沒有壓抑他那顆始終思考的內心。
他知道科學史上的一個假設。這個假設他沒跟身邊任何人講過,因為聽起來有點無情。
假設,時光可以倒流,人可以向前穿越,回到八十年甚至一百年前,會怎麼樣?這裡有一個邏輯陷井,好像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一個外國科學家提出來的。假如你穿越回出生之前,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或者母親,那麼,你還會存在嗎?你是不是等於殺死了未來的自己?如果你殺死了未來的自己,那麼穿越回去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違反邏輯的事,不可能發生,葛校長一生信仰科學,當然明白,光回味過去,是老人的通病,其實有情感上的衝動,但是,是不理智的。
過去的美好,在於它的可能性。當你年少時,你有可能成為很多種人,但今天,你隻能是你現在這個樣子。人的成長,其實是內涵變大,而外延減少的一個過程。當你死亡的那天,才能夠蓋棺定論。
葛校長的內心強大的平靜。所謂強大,是因為他保持著理智與清醒。所謂平靜,是他欣然接受今天這個現實。
即使單純從情感來說,他也不願意回到過去的。他從內心裡,覺得,今天是個好時代。
少年時代,他被稱為少爺,因為父親是當地的大地主,家庭條件與周邊人相比,優越得多,所以社會地位就比較高。如果是一般胸無大誌的人,會陶醉在那種小圈子的小幸福感裡,用一種優越的眼光,享受虛榮。但是,他從小是喜歡讀書的,眼界開了後,就覺得家鄉這個小世界,完全算不上什麼值得驕傲。他到武大讀書是解放後的事情了,也接觸了武漢的變化與新中國的興盛,也不會把自己小時候的小確幸當成了不得的事情。
當然,小時候父母的優越,也給了他後來青年時代巨大的包袱。他被迫夾著尾巴做人,因為他是地主子女。
他儘力把自己平時為人處事做得完美,並不是為了討好哪個,那隻是為了平安地生存。但,他不埋怨誰,中國的地主子女又不是他一個人,彆人能夠承受的,他都能夠承受。
他唯一能夠支撐自己的精神力量,是他讀過書,知道聖賢的道理,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隻要他能夠保持在講台上,能夠用自己的知識點亮彆人的命運,他就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光榮的,有價值的。
今天,當子女問起他少年時的少爺生活時,他總是淡淡一笑“那叫什麼少爺呢?連今天的農民都不如。沒電視看,沒收音機聽。全家最現代的家具,就是一口掛鐘了,有時還走得不準。像你們今天,天天有肉,哪能呢?你奶奶把自己碗裡的肉給我吃,因為在我們家,肉也不是天天有的。”
他可以自信地告訴後輩,他少年時,即使當地最富有的人,所過的生活,也不如今天普通中國人的一半。
“這才是盛世啊!”葛校長經常感歎這一句話,完全不提他在那些倍受打擊的日子。
一個追求聖賢境界的人,是不會垮的。當生活困難的時候,想一想孔子也有受困於陳蔡的經曆。當事業不順時,也想到,孔子晚年,不也隻是教書而已。
葛校長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走向了確定性。之所以走到今天,是曆史形成的,是各種條件促成的。當然,也有自己內心的選擇,走了一條看似艱難卻是大道的方向。
直心是道場。
但是,冬子此時,卻並沒有這麼高的境界。他在那間昏暗的屋子獨自難眠時,他卻不知道,爹爹在家鄉擔心他,但又有一點自信。爹爹相信,冬子的思想情感中,有一種直心的基因。
冬子此時,以為自己的過去被摧毀,什麼也沒抓住,讓他感到非常迷茫,他想找回過去,哪怕隻有一點東西,來認可自己生命的連續性,可一點線索都沒有了。
在這個整體社會都在大變動的時代,每個人都在重新尋找自已的定位。但人的本性,總想在曆史的延續中找答案,其實是錯誤的。你能夠把握的,隻有你的現實。
現實給了我們無限的可能性,這正是人生的希望所在,所謂生生之謂易。但是,年輕的冬子卻理解不了如此複雜的事情。他隻是出於本能,想尋找記憶與現實之間的,某種聯係,以證明自己的過去,在今天仍然存在。
後來的故事證明,任何時候,都不要對現實失望,它總能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東西,不管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