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
冬子猶豫中,一是怕自己勸不好,二是怕加深誤會。但在老板娘的壓力之下,冬子已經沒有什麼思考時間了。更何況,如果自己的努力,能夠拯救一個人,那也是功德。
“好吧,我隻是去試試,不一效。”效是武漢話,意思是有效果。
“這就對了,救人的事,死馬當作活馬醫,對不對?”
老板娘這話,讓冬子心裡不舒服。人家是個人,怎麼比成馬呢?況且,人家隻是悲傷,怎麼可以用死這個字呢?就憑這點情緒,冬子堅定了去幫忙的決心。
他自己經曆過這種萬念俱灰的時刻,知道此時人的多麼絕望。同情心與責任感,逼迫冬子趕緊說到“她在哪裡?我現在就去。”
老板娘趕緊說出了李雯的住院地方,還拿出一千元錢對冬子說“不能空著手,起碼得買點東西,這是個禮性,對不對?”
冬子沒有接這個錢,他說到“我買點水果就行了,況且,她也不需要這些東西。”
說完,冬子就跑進裡屋,換了身衣服,出門了。
在醫院門口,冬子買了一點奶粉和水果,這是看病人最普通的東西,隻花了不到兩百塊錢,就上樓了。
找到李雯的病房,是個兩人間,進門處是一個中年女病人,而靠近窗戶那個病床上躺著李雯。當時,李雯床邊沒有一個人,冬子突然覺得辛酸,這樣一個孤苦的人,與自己的處境是一樣的。其實,後來知道,那是個誤會,李雯的姑媽在醫院,隻是臨時到醫生那裡去談病情去了。
李雯眼睛望著窗外,冬子進來進,她沒有發現。當然,此刻,她不想理會任何人。冬子先給鄰床的病人鞠躬致歉,對方要給他打招呼,他擺了擺手,示意暫時不要驚動李雯。
冬子知道,此時對李雯的勸解,要小心,免得心動了她防備的脆弱心態。想當年,把母親送上山之後,冬子回家,是睡了兩天兩夜的。不是真想睡覺,就是不想見任何人。
冬子走到李雯的床前,此時李雯是背對著他的。冬子沒暫時沒有驚動她,隻是看了看她床邊的環境。冬子看到一個細節,李雯床下的鞋子是新的,床邊的衣服,也是新的,看樣子,她姑媽是一個很注重細節的人,對李雯照顧得很好。
但是,床頭櫃上,一碗湯引起了冬子的注意,那是一碗雞湯,已經涼了,上麵一層黃色的油,很明顯。可見,她姑媽是安心送飯來,但李雯沒有吃。
冬子小細翼翼地將這碗湯蓋上,並且把它放入保溫壺內。再用一張衛生紙,把桌麵擦乾淨了。在冬子的印象中,李雯是一個很愛乾淨的人,如今,桌麵的油漬,肯定會讓她不舒服。
冬子就在背後,李雯不可能沒有感覺。但她以為是姑媽,所以沒轉身。而冬子醞釀了情緒後,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出手不凡。
“李雯,你爸等著你給他燒七呢。”
這句話,把李雯嚇了一跳。因為這不是姑媽的聲音,李雯轉身望過來,發現是冬子,紅腫的眼睛看了看冬子,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所謂燒七,是指人死後第七天,要有個專門的儀式,請新逝之人回家吃午飯,午飯要留下死者的座位,添上飯,讓他的亡魂回來參加家庭的聚會。因為亡魂新逝,沒有忘記家,想回來看看。然後,還要到死者的墳前燒紙,給他送錢,因為新到陰間,他需要用錢來打點那些鬼。按中國農村的說法,前三個七是最重要的,最後一直要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後,才完成這個燒七的儀式。這是亡魂與人世將離未離的階段,亡人對生者親人的牽掛,漸漸消失的階段。最後,就是周年了,三個周年過去,新逝之人,就成了真正的故人,再也不會有來到人間的機會了。
雖然李雯她爸已經死了很久了,但案子雖然破了,凶手也回憶不清楚,殺害他究竟是哪一天。所以,家人就按風俗,以他骨灰回家那一天,算成死亡的日子。
冬子心想,隻要她沒趕自己走,就有說話的機會。“再過幾天燒七,你爸沒等到你去,哪個替你,他不傷心?”
李雯此時閉著的眼角,流下了眼淚。冬子當然不好意思給她擦眼淚,但知道,自己的話觸動了李雯。於是,把想好的話繼續說了出來。“其實我也經曆過,但是沒辦法,父母的後事沒完,自己不敢倒下的,假如你父親有靈,他得多傷心?”
說到這裡,李雯突然大哭起來,本來冬子是坐在床沿的,手撐在床邊,李雯突然抱住冬子的那隻手臂,失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我爸爸啊,好慘啊,一個人死在外麵,給我一句話都沒留下啊。他做了多少壞事啊,天老爺要這樣懲罰他啊。我做了多少惡啊,為什麼這樣對我啊。天不要我活,我也不想活了啊。”
冬子知道,當一個人憤怒指向上天時,那是絕望與悲痛。當一個人大聲說出自己不想活時,估計還對生有眷戀。
冬子此時雖然有點彆扭,但覺得人家絕望時,給人家一個手臂,是人道主義,是必須的。他非但不能把手抽回來,李雯的鼻涕淚水已經讓冬子感受到了,因為冬子穿的隻是一個襯衫。冬子不僅不能把手抽回來,還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她蓋著薄被的後背。
“這就是命。我父母都是好人啊,但怎麼這樣呢?天老爺對不起我們,我們要自己對得起自己,給他看看,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要高興地活,給天老爺看,他打不死我。我要努力地活,給父母看看,讓他們放心,我能行。我就是要賭這口氣,你也要賭,行不行?”
冬子的話很有說服力,不是因為有道理。這些所謂的道題都是建立在虛無的基礎上的。比如天老爺,誰證明了他的存在呢?比如父母的亡魂,你看見了嗎?
但是,中國人的傳統思維中,始終有這樣的假設。韓愈就講“窮極呼天、痛極呼父母”,這是紮根於中國人心目中最深沉的假設,其不容置疑的地位,如同數學界的公理。
冬子的話與其有理,不如說是打動人。除了冬子跟李雯一樣是個年輕人外,更因為李雯對冬子的印象。冬子在她印象中,這是一個老實的人,甚至是一個對自己有好感的人。但在父親去世後,冬子的表現讓李雯的感覺發生了變化,她發現,冬子是一個可以依賴的人。並且,當她知道冬子的父母雙亡是個孤兒的事後,這就多了一分同理心。甚至,李雯認為,冬子是一個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更何況,冬子這番話,是如此的有道理。她覺得,自己弱小的身軀中,燃起了與命運鬥爭的勇氣。像冬子這種比自己境遇不慘的家夥,都可以自然而快樂地生活,自己憑什麼還在自怨自艾。
李雯從小受到過很多的關愛,在她性格形成的少年時代,父母及親友的愛,讓她內心深處有一種強大的正能量,雖然平時表現得調皮,但也正反映了她內心中強大的自愈的基因。
許多心理障礙患者,之所以沒有好轉的機會,是因為內心深處缺乏自愈的基因,是因為少年時得到的愛太少,正能量不夠,或者沒被激發。
冬子其實不知道,當年他遇到人生如此重大的打擊,之所以能夠恢複過來,與父母從小對自己的愛,葛校長一家對自己的強大的支撐,是分不開的。這些支撐,構成了他的勇敢與自信。自信的人,總是可以樂觀起來的,哪怕受到命運的重擊。
冬子遞給李雯一遝紙,讓她擦了擦淚水。此時,李雯睜看眼突然將冬子手一推,翻身背對著冬子了。咱們的陳冬子有些詫異,李雯這種情況,是接受了我的勸導,還是自己的話起了反作用呢?
“小陳來了?”冬子聽到聲音,才明白事情原因,原來李雯的姑媽進來了。冬子趕緊要站起來,結果被她姑媽又按了下去“你多勸勸她,我下去有點事。”
冬子被迫坐在原地,李雯的姑媽向門外走去,突然轉身回頭,對冬子說到“小陳,阿姨沒來,你莫走哈?”
冬子點了點頭,答應了。但是,他看到,對麵床的阿姨,卻笑眯眯地看著他,冬子也給她點頭示意了一下。
冬子明白了,剛才為什麼李雯突然轉身,估計是當時她與冬子的狀態被剛進門的姑媽看見了,覺得不好意思。冬子自己此時,也有點不好意思了。畢竟,對麵床的阿姨,看得一清二楚的。
但是,這種狀態,又讓冬子有所安慰,畢竟,李雯開始有不好意思的心理反應,說明,她那種麻木與冷漠的狀態,已經開始有缺口,冬子決定乘勝追擊。
冬子隔著被子,拍了拍李雯的背後,低聲說到“阿姨走了。”
此時的李雯其實完全清楚,但又不好意思再轉過身來。畢竟自己跟冬子連朋友都算不上,她隻是故意搖了搖身子,伸出一隻手來,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這個動作,已經不太像原來的李雯了,冬子放心地舒了一口氣,說到“咱們是不是要打起精神?”
李雯聽到冬子說“咱們”,突然有一陣感動,她覺得,世界上關心自己的人已經沒有了,但今天,仍然有一個同齡人,將自己和她稱為“咱們”,就有一種力量與支撐了。於是,她點了點頭。
冬子說到“我喊護士過來。該打針了,不痛的,好不好?”
李雯其實有點想笑,打針那點痛算什麼呢?她是因為怕痛才拒絕打針的嗎?冬子這種話,像哄小孩子似的,幼稚不幼稚?
李雯繼續點點頭,讓冬子大喜過望今天的任務,算是完成了!他衝出病房,感覺有一種解脫。畢竟最開始,自己擔心自己起不了作用,隻會增加李雯的痛苦與誤會的。
找來護士給李雯打針時,李雯已經轉過身體來了。此時,冬子拉過來一隻板凳,在床尾處坐了下來,他要等李雯的姑媽回來,好交接。
這針裡麵估計有鎮靜劑,再加上李雯虛弱,也有幾天沒休息好,很快就睡著了,發出了平穩而沉重的呼吸聲。此時,冬子看到,對麵床的阿姨,給冬子樹起了大姆指,冬子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大約再過了十來分鐘,李雯的姑媽上來了,當她看到李雯正在打針並且睡著了,大喜過望。冬子站起身來,準備要離開,誰知道,李雯的姑媽把冬子一拉,拉出了病房。
“小陳,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呢?黃姐那裡,我給她打電話說,行不行?”
冬子知道,還是李雯的事。他解釋到“李阿姨,她大概緩過來了,估計沒事,過一兩天,營養恢複了,就會好些。”
“不不不,小陳,李雯的情況,不能靠估計,有一私也許也不行啊。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她爸去世了,這孩子就剩下我了,要是她有個什麼閃失,我怎麼向我那死去的哥交代呢?”說到這裡時,李阿姨的眼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