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
如果不是春節,你不知道佛山是廣東的一個地方。此時,外地人走了大半,而遠在異鄉的佛山人都回來了,滿街本地話說得鏗鏘,到處小活動搞得熱鬨。
外麵的喧雜讓躲在屋子的冬子,有些耳聞。但他無動於衷,因為父母牌位一旦經過祭拜,它們就已經有了靈魂。
這是冬子第一次一個人過的大年,往年那種溫熱的人氣,變成了如今的孤單,這種對比,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當然,今天的中國,有許多這樣的人,隻是沒有冬子那麼典型。
網絡上已經流行了很久的,讓冬子感動的照片或者視頻了。比如有一個在風雪中,在西安火車站,在廣場的雪地邊的椅子上,忍著寒冷吃著饃的年輕人,他為什麼淚流東麵?
比如那個跪在亡妻墳墓前,胸前掛前軍功章的軍官,他仰望著天,默默地流淚,他想起了什麼?
比如那個在公交車上的年輕人,整個公交隻有他一個人,他選擇這個雙層巴士的二樓,一個人對著一個小蛋糕,默默地和著淚,用手抓起這個生日蛋糕,一口口地吞?
這個世界,因為悲劇而崇高,男人麵對悲劇時,那獨自咀嚼的堅韌,才最迷人。
冬子相信,自己做的一切,父母在天上,都看得見的。父母是希望自己過得好的。但是,當他把父母從天上請到餐桌邊時,他就忍不住了。
長時間的哽咽讓他說不出話來,但是,心裡的話,不需要說啊。不需要說,最親的人,都知道的。
“爸媽,放心吧,我過得好,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年。我有好多吃的,單位也發了錢,我住在南方,這裡沒有冰雪,這裡很溫暖。”
越是這樣,冬子就越無法自撥,那和淚的肉菜,苦鹹。
突然,一個電話打過來,冬子一聽,是彭總,馬上整理了心情,儘力恢複了神態。
“冬哥,在哪裡?”
“在宿舍啊,彭哥。”
“你咋呢?聲音有點不對?”
“沒事,可能有點感冒吧。”
“你晚上來我家吃飯吧,咱們一起過年。”
“不了,彭哥,我感冒了想休息一下,再說,到你家,給孩子傳染上了不好。”
“感冒怕什麼傳染,這邊是廣東,這時的感冒,流行不了。你來,免得你一個人過年,不舒服。”
“沒事,彭哥,我東西都備齊了,再加上,我想躺一會,不想出門了。要不然,明天,我來給你拜年?”
“你莫客氣啊,我們什麼關係,你懂的。你來跟我們一起過,把你當兄弟。你想休息,也行。反正,有什麼事,儘量給我說。但是,初一拜年這事就算了,我們年輕人,不興這一套,況且,我初一也要出門,給彆人拜年。你打個電話,意思一下就行。”
冬子之所以不願意到彭總家去,是不願意打擾人家的團聚。一個外人進入彆人的大家庭,總不免有些尷尬。更何況,此時,冬子心理上的家已經建立了,父母的牌位,就像他們在一樣,組成了一個靈魂意義上的家。
但是,彭總這個電話,的確讓冬子感到溫暖。畢竟在外地,還有人讓自己到家裡過年,說明沒把他當外人。當時自己哭了一會鼻子不通,有點像感冒後的樣子,都被彭總聽出來了,說明,他是真的關心自己的。
彆人越是關心你,你就越不要給人家添麻煩。
冬子收拾了桌麵,給供品換了內容,水果擺上了。然後,準備到大禮包裡,找幾種糕點,給父母擺上。
當他仔細檢查大禮包的內容時,在最下麵,他居然翻到到了一幅春聯。這讓冬子大喜過望,要不是單位專門發了,他幾乎把這事搞忘了。
冬子拿著這個春聯來到客廳,好像父母就在眼前。“爸媽,你們看,冬子的單位好吧?居然還發了春聯,我給你們念一下,看行不行呢?這個上聯天增歲月人增壽,這個下聯,我都不用看就曉得春滿乾坤福滿門。對不對?冬子有水平吧?爸爸,當年,我記得,在容城,是媽媽做的糨糊,你去貼的,我扶的梯子,對不對?現在不需要糨糊了,單位還發了不乾膠,一沾就可以了。也不需要梯子了,冬子長高了,一個人就行。”
冬子一邊說完,一邊有一些傷感。原來那熱鬨的過年儀式,貼春聯,現在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來完成了。但他沒有流淚,因為父母原來說過,這個春聯,必須是喜氣洋洋地貼上去,全年,才會紅火呢。
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冬子正需要這種毫無打擾的環境,他很快地把春聯貼了上去。門正中,貼了一個福字。
這本來是單位的宿舍,現在,冬子把它當成自己的家。冬子決定,貼完後,到樓上樓下走走,看有沒有人貼過。如果完全無人貼,那他明天過完,就把它扯下來,免得彆人笑話。結果,他隻是走到二樓,就發現有一家,也貼上了春聯,還有男女嘻嘻哈哈說話的聲音。看樣子,也有人把家人接過來,在這裡團年了。
冬子回到自己屋時,覺得屋內太冷清,一個人跟父母的牌位說話,好像太淒涼,他打開了電視機,調到中央台,讓那種聲音,充斥著整個房間。好像當年在容城,父母也在看電視一樣。
冬子笑了笑,覺得有件事還是要說。“爸,你生前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電視吧?你不是在上班,就是在賣羊肉串。現在,你可以看個夠了吧?媽,你得意了噻?爸爸每時每刻陪著你看,對不對?”
可是,他們兩都互相陪著,哪個來陪冬子呢?想到這裡,冬子又一陣傷心。冬子此時,還是個孩子,當他意識到父母時。他才二十來歲,對這一切的孤獨,沒有經驗。
其實,每一個靈魂都是孤獨的,當你長大了以後就知道,不要企圖找一個人來完全理解自己。關心你的人,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你。你的心結,隻有自己打開。如果打不開,就隱藏起來,放進心靈的角落,封存。
冬子這麼做,來源於一個古老的習俗,容城人都信這個習俗。父母新逝的前三年,也就是三周年之前,他們的靈魂是不會離開的,他們每年還是要回家過年。過年時,給他們留下吃飯的東西與位置,他們還是家裡人心理上的一員。
這個習俗或許來源於孔子關於守孝三年的講究,或許來源於某個道家宗師的教導,但它一直被中國人所相信,是有原因的。
孔子說,孩子從小在父母的懷裡長大,前三歲的時候,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和關照,身體不能獨立存在,以避免危險。這種恩情,在父母去世後,得守孝三年。所謂守孝,曆史上有很多複雜的規矩,但是,最根本的規矩,是想念。
這種親人間的思念,是符合人性的。所以,才能夠在中國長久地保存下來。
冬子其實不知道,節前的小年時節,容城的一家人,也為冬子的父母進行了一個儀式。那是爹爹安排的,讓大姨帶著幾個孫輩的人,給冬子的父母,在公墓上了墳。
“冬子不在了,還有我們哪。剛子和蘆花兒子不在屋,還有晚輩哪。不給他們燒點紙,我們怎麼安心呢?”葛校長說到這裡,也是一陣傷感。但是,他的傷感,一般不在表情上明顯露出。他是一個能夠控製自己感情的人,他是一個習慣於告彆的人。
當一個人年紀大些時,就知道,告彆其實是人生的常態。從小就開始了。與最親近的人告彆。所有人是孩子時,不知道這種告彆的含義,所以有些天真。或許你第一個告彆的人,是你的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這種最疼你的人離開,你或許剛開始,還認為他在睡覺,暫時不想起來。
你感到傷心,還是因為你父母當時的悲痛感染了你,你才明白什麼叫撕心裂肺,才明白什麼叫生離死彆。但是,你要真正明白生死的含義,或許是很長時間以後。
在某一天,你想起你那故去的長輩時,或者因為一個棒棒糖,或許因為一件老衣裳,或許因為想起一道菜。總之,長輩關心你那些點滴,在某天,觸動了你的心弦,你才會意識到,那個對你最好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對你再好,有什麼意義呢?你根本無法拿出一點點有意義的行動,來報答他們的恩情。他們對你隻是付出,直到他們永遠地離開,你都沒有機會回報他們。
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他會讓你的人生,變得沒有意義。他會讓你的情感,無法寄托。
這種對人生觀的訓練,一般人要經曆長輩離去這個過程。再往後,一個個熟悉的人離去,你就會明白,生命是多麼珍貴,對人的每一句好話,每一個對他人的善舉,就是你生命的意義。也許你想做好事,但要趁早,如果他們離開,你就沒機會了。
葛校長處理這種事情時,總是有板有眼地按照習俗來,但遵從於內心。他儘量對活著的人好,因為他知道,那些被自己忽視過的、傷害過的,親人們的心,是自己最大的遺憾。
當年,父母成分不好,怕牽連正在工作的他,長期不跟自己見麵。如今,自己也進入了風燭殘年,具備了一切條件,但永遠無法彌補年輕時的遺憾了。
而此時的燕子在哪裡呢?燕子在奶奶的墳邊。父母祭拜完畢後,燕子讓他們先回去,自己要在這裡坐一坐。
燕子帶了鋤頭與鐮刀,把奶奶墳上的草,細細地鏟了一遍,整個墳墓添上新土過後,顯得乾淨。隻有在這裡,她才能夠跟奶奶說上幾句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