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
這位劉師傅,很喜歡將車子停留在一個小鎮邊,然後,留下苕貨守車守煤,自己跑到小鎮上住去了。
苕貨不進正規招待所住,表麵的理由是節約錢。實際的原因是,怕警察查旅館,或者登記房間時,要身份證。
讓苕貨奇怪的是,他每次到這個巴山小鎮前,都要換身體衣服,平時穿的涼鞋,這次要從坐墊下麵的,拿出一雙好皮鞋出來,擦得光溜,把頭發,在後視鏡前,梳理整潔,儘管他也沒多少頭發了,發際線誇張地高,頂上也沒多少根,全靠梳子,用地方支援中央的辦法,理出一個發型來。
苕貨心想,這老頭,居然還這麼講究,他是住宿,不是走親戚,乾嗎這樣呢?
直到這一次,在路上,兩個人說話,苕貨才明白一些。
“哎,還是走省道好,可以歇一晚,如果走高速,這種機會不多了。”劉師傅感慨到“我們這些開大車的,前些年,才風光,我要說起來,你這樣的年輕人,都要流口水。”
苕貨對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態度很是不舒服,但嘴上卻說“是不是喲?”
“老子們以前,我是說八十年代那些年,開車的,是金牌職業,有技術,收入高,整天花天酒地,一路歡歌一路情,你曉得吧?”
什麼詞都整出來了,很有年代感。苕貨沒理他,麵無表情地聽他講。
“我想想”劉師傅左手掌盤子,又手按了按喇叭。普通人思考,用拍腦門的動作,劉師傅很奇怪,他用按喇叭來代替。大貨車的氣喇叭是很尖厲的那叫聲音,嚇得路邊一條狗,飛也似地跳進了路邊的沙坑。劉師傅,此時發出了哼哼嘰嘰的,某種不懷好意的笑聲。這種不爽快的笑聲,讓苕貨覺得非常不爽。
手執利刃,自帶三分殺心。劉師傅駕駛著滿載及車自重一起近百噸的東西,以接近六十碼的速度在山道上飛奔,當然有一種力量感、控製感,覺得自己力大無比、超越生靈。
此時,在年輕的苕貨麵前,他自覺處處壓人一頭,自信心爆棚,多年以來壓抑的,少年時期被城裡人瞧不起的心理,此時得到釋放,當然有點嗨。
“就比如九零年吧,你們城裡人,就是工廠上班的,一個月也就一兩百塊錢。我們那時跑長途貨運的,一個月掙個五百塊錢,都不算多。跑得勤的,生意好的,一個月掙到一千塊錢,也不稀奇,你說,當年,我們牛不牛?”
苕貨隻是假裝笑,沒理他的話。這老家夥,除了吹牛,還有一種故意的挑釁。
“況且,有我們這種能夠修車又能跑各種路況的人,算是技術人才了,在社會上,受人尊重的程度,不亞於一個小乾部。但我們比乾部們,享受得要好些。起碼,信息靈通,去的地方多了,見識廣。當然,吃過天南海北的飯,泡過一路風光的妞,怎麼樣?年輕人?”
他以為泡妞這個話題,對年輕人有吸引力,此時,卻讓苕貨比較厭惡你個老貨,跟老子說泡妞,你還不夠格,死不要臉的家夥!
但苕貨還是忍了。沒辦法,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處境。
“我們開省道國道,那個年代沒有什麼高速,整個湖北,就武黃一條高速,隻有百把公裡,一般司機都不走它。你是沒跑過過去的國道,這一種下來,那種路邊店,就是專門為我們這些司機們設的。前麵,我們就要到一個小鎮,上次你經過,那就是我們的點。至今還在,要不然,我帶你嘗嘗鮮?”
“有什麼好吃的?”
“吃什麼吃?你年輕人,火氣沒辦法泄,不想辦法?我跟你說,那裡麵有幾個新來的,我都睡過了,有一個很好,我給老板娘說一起,專門留給你,隻要三百塊,一晚上,怎麼樣?”
原來他說的是這個,苕貨當時心中也有些激動,畢竟,出來這麼長時間了,連洗浴中心都沒去過。“你跟老板娘說話算數?”
“啥嘛,前些年,老板娘自己都做這事,我跟她都有過好幾回了,這些年老了,就當老板了。我來安排,但這種錢,我可不給你出,你自己出,這種錢,欠不得賬,請不得客,有忌諱。”
本來,這事開始,苕貨還是有些激動的。但一聽說,那幾個姑娘,這劉師傅都睡過,興趣就減了一半。我苕貨,過去也是容城的一個小人物,怎麼可以吃你這老貨的剩飯?事後一想,還真不能去,因為,這些地方,正是公安檢查最密集的地方,如果自己被公安抓了,一對身份,那就不是罰款的事情了。
苕貨拒絕的態度,讓劉師傅有些不解,這個年輕人,好像有些不太正常。隨即,他就把話題,轉移到工作上了。
按他的說法,司機的命運始終是在走下坡路的。本來工資看起來在漲,但與其他行業相比,漲得太慢。如今,這種沒日沒夜的工作,精神高度緊張,長年工作在外,隻有幾千元一個月,甚至趕不上工地裡一個電焊工的工資了。在早些年,開車的是看不起修車的,修車的看不起電焊的。
這世界怎麼了,如今好像與過去,搞反了一樣。
就是燒電焊的,過去焊機械的,肯定比焊鋼筋的要強,現在,好像也有反過來的跡象。
劉師傅的困惑,其實也是今天許多老年人不太理解的地方。工業化,深刻地改變著中國的一切行業,與傳統農業社會中的運行規則,已經完全不同了。對這種不同世界的不理解,轉換為個人情緒,就是報怨。
在農業社會裡,掌握一些工業時代的技能,是很吃香的。因為會的少,物以稀為貴。但在今天,工業化的洪流已經把所有的邏輯倒過來了。
比如過去焊機械的,如今,所有大型工廠的機械製造,稍微價值高一點的,精密一點的,都是電子自動化焊接,人工焊接,隻通常在維修行業中出現。需求減少了,但學起來更容易了。今天的年輕人,至少讀過中學,知道正負極電壓熔點什麼的常識,學個普通焊工,一年半載都可以出師。這方麵人才供給加大,而需求不大,這就貶值了。
再說修車,過去的車輛質量差,經常在路上出毛病,如果不懂些修車的知識和技巧,壞在路上,根本沒辦法。更莫說,如果出了交通事故,那修車的錢,更是多。但今天,候車的頻率降低了,因為車輛的質量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出了事故,有保險,修車的錢,是保險公司的事。如此一來,會候車的司機,也不會自己開回去修,要走保險程序的話,到指定維修點維修就是了。自己候車的含金量下降,導致這方麵需求減少了。
更莫說駕駛了。這年頭,學個貨車駕駛的b照,短的兩三個月,長的半年時間,就可以拿到手了。到處都是駕校,給幾千元錢報名,就可以學。況且,一直教到你考過為止。
會開車的人很多,競爭壓力加大。另一方麵,需求雖然總體上沒減少,但重要性卻嚴重下降了。
所謂重要性,就是指公路運輸在國家經濟中的地位。今天,中國的鐵路裡程早就是世界第一了,稍微有些大的貨物或者重要的東西,都可以用鐵路這種便宜快捷的方式來解決。尤其在湖北,長江航道整治過後,三峽工程竣工後,萬噸巨輪進入重慶都不在話下,那是更便宜的運輸方式。
過去最紅火的三條線,如今隻剩下一條還比較紅火。從重慶四川過來的汽車貨運,因為沿江鐵路的開通及長江航道的運行,已經失去重要意義了,隻剩下短途運輸還在跑。以前劉師傅開的那種從萬縣到武漢的打貨中巴,已經沒有生意了。在大交通大物流的時代,漢正街也開始了衰落。
漢正街的興衰,其實與中國物流的發展有密切的關係。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兩個地方是長三角與珠三角。這兩個地方產出的新式貨品或者新的款式,要進入大西南或者北方,如果按火車或者汽車運輸的話,一天時間內,最多夠抵達武漢。不管你是從上海出發,還是從廣州出發。如果要更快,是飛機,當然,飛機,不可能成為帶貨的主力。
武漢,成了所有貨物必須過夜或者中轉的地方,這就形成了全國物流的一個中心節點。
而今天,高速公路如此發達,從上海或者廣州到達全國其它地方,走調整的線路,有多種選擇,不一定非得經過武漢。況且,非得要在武漢過夜的,也不一定非得要在你這裡中轉。畢竟有網絡了,信息比較發達,中轉的意義,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