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
冬子押貨到重慶,再回到攀枝花,這中間得有好些天時間。燕子也沒閒著,到處逛,到處聽,到處看。她看當地各族婦女的編織,聽勞動男女的歌唱,問各地的風情。
這裡有一種純樸的本色,不作假,感情濃,直白而真摯的表達,讓燕子對藝術有了新的體驗。
這裡的山民,就是活在藝術中的。把辛苦的生活藝術化,讓平庸的人生出彩;將山川草木人格化,讓感情融入每一朵花。這種藝術化的生活,因為真摯,才最美麗。
冬子終於回來了,帶來了新調整的藥方,也帶來了一台電腦。他怕燕子一個人在這裡無聊,平時可以上網玩。
“我忙得很呢,冬哥,我在這裡學了好多東西,我還學了些歌呢。”
“什麼歌?你會唱嗎?”
“你想不想聽呢?”
“你的聲音最好聽了,我想。”
陽台上,天上星空燦爛,腳下洪水奔騰。浩瀚之中,有一絲甜美的感情,從燕子嘴裡出來,仿佛清泉一般。
這邊其實許多山民的生活是很苦的,但是他們歌唱清苦的歌謠卻那麼悠揚。燕子說到“這裡有外來人唱的歌,你先聽這好不好?”
她唱到斑鳩叫喚咕咕咕,我才到這方人未熟,來給鄉親添麻煩,多多原諒多照顧。
冬子聽了,感歎到“這也是講客氣了,唱得很好聽。”
“我給你唱個這裡窮的歌,是說單身漢的,我覺得好聽,也學會了。”
“你沒資格嘲笑我,我單身漢,還不是因為你。”
“老實聽歌,彆打岔。”
先唱第一首高高山上喲,石頭多;出了門來喲,就爬坡;要把媳婦娶回家喲,隻等那包穀收得多。
冬子笑到“我也窮啊,還沒包穀收,恐怕娶你,就難了。”
“還有一首專門寫單身漢造孽的,你聽不聽?”
冬子當然想聽。燕子唱到單身漢呢好造孽,鋪蓋隻會折兩折,出門鋪蓋久沒折喲,一折折出根烏梢蛇。
“這是什麼意思?”
“那是個老漢唱的,我不好意思問,隻是學他唱,學會了而已,你自己是單身漢,你不懂嗎?”
冬子確實不懂,他隻懂得,燕子唱歌這種神情,比小夏那種專業歌手,要好多了。最好的歌,一定是原始的感情,沒加修飾的表達,直接得像把刀子,透過她的嘴唇穿過你的肺。
“那個老漢抽著旱煙,我沒見過,問了起來,他又唱了首關於抽煙的歌,我覺得有趣,也學了過來。”
冬子也不會抽煙,尤其到這裡,第一次看見當地村民抽旱煙,很是稀奇。司機到鄉下收貨時,也給他講了一段關於旱煙的順口溜。
“燕子,你先彆唱,先聽我這一段,說是抽旱煙的四大秘訣,你聽不聽?”
“你說,我聽著呢。”
“一要煙杆通,二要捆得鬆,三要明火點,四要巴得凶。”
“那第四句是麼意思呢?”
“旱煙燃燒性不強,如果你不猛吮,它就熄了。”
燕子哈哈地笑了起來,接著唱那首抽煙的歌。
第一首也是四句吃了煙來就要唱煙,白銅煙杆難望完,這頭點火那頭燃,一股青煙冒上天。
第二首,就有點勸導做人的意思,隻是借用煙來起興。吃了煙來就要唱歌,眾位連衫聽我說,那扁挑挑水就平肩過,莫爭你強和我弱。
“那好像是叫男人們不要互相爭鬥的意思吧?”
“對,還有一首,意思也跟這差不多,當然還有勸人不要嫌貧愛富的意思。”
燕子的聲音修長宛轉,如泣如訴,好像自說自己的心裡話,又好像在給身邊最好的親人訴說。
天上下雨灑灑稀,莫嫌我來穿舊衣;十個指姆有長短,山林樹木有高低。
“哲學啊,這是最生活的哲學。有這些歌手,就塑造了當地鄉民的純樸與道德,怪不得司徒舍不得這個地方,寧願不到成都重慶去掙大錢。”
“是的哈,這些歌我是第一次聽到。我從來沒聽到過山民在平時唱山歌呢。以前在電視上,那些山歌,總覺得它們太簡單。其實,山歌本來就屬於大山的,屬於生活的。它像鹽一樣自然地在食物中,美化了生活,也塑造了生活。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本身的價值觀,才能夠造就這些歌吧。”
“我們怎麼搞得跟理論家似的?燕子,說真的,你是我認識的人中,聲音最好聽的。你今天晚上唱的歌,也是我聽到的最好的歌。”
燕子想了想,突然自己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我想起一首歌,還沒唱就想笑。我學這首歌的時候,也笑了好幾次,搞得那個教我的奶奶都不自然了。我送給她的兩包糖,她都不好意思拿了。她說她沒教好,把我都學笑了。”
“什麼歌,那有意思?”
“這是一首勸婦女勤勞的歌,老奶奶唱這首歌時,我相聲了另一首雲南的歌,楊麗萍拿它跳過舞的。”
燕子隨口隻唱了幾句,冬子就想起,在電視上見過那段舞蹈,聽過那首歌。“月亮歇得麼?歇不得。女人歇得麼?歇不得。”那是對女性功勞的讚歌,充滿了偉大的母性力量。
而這一首,從反諷的角度來批評一個懶女人,就更有喜劇感了。
這首歌很長一個銅元兩個寶,我給你唱個懶大嫂。太陽出來天邊紅,她在鋪裡按臭蟲。上溝下溝喊吃飯,她在鋪裡扯噗鼾。鍋一樣,碗一樣,收拾就煮飯。左邊是個虱子皰,右邊是個蟣子皰,蟣子就拿個棒棒敲,虱子就拿來用火燒。收拾就擀麵,擀的麵,像門扇。
這首歌,音符與節律跳躍,字數變化快,很有調皮與幽默的味道,果然是個藝術精品。當然,主要是通過諷刺,勸人勤勞的意思。
“這裡的女人們,做的繡花鞋可好看了。我學了人家一首歌,賣了她兩雙鞋,你一雙我一雙,明天天亮了,咱們試一下,看漂亮不漂亮。”
“你挑的,有啥好說的,肯定漂亮。你學的什麼歌呢?”
那是一首關於曬鞋子的歌太陽出來嘛曬鬥崖,賢妹出來曬花鞋。問你那鞋兒賣不賣,我寧賣那人材不賣鞋。
“那是啥意思呢?”
“其實,女孩家曬自己做的花鞋,本來不是用來賣的,她是在展示她的手藝,她出來,也是展示她的人材,這才是她的目的,至於賣鞋,倒在其次了。”
“山裡時裝發布會,是這個意思吧?你還彆說,這邊的人,自己做衣服鞋子,還怪漂亮,手工藝術,如今在大城市,很少見到了。”
“對啊,過去山裡的姑娘們,總要給情郎送這送那的,都是自己親手做的。那一針一線的,總是編織了感情進去的,那一針一錢的,總是紮進了思念進去的。我有一首歌,學會好幾天了,總想唱給你,你不要說話,隻聽就好了。”
“嗯。”
燕子突然站起來,跑到茶幾邊上,喝了一口水。“先把嗓子潤一下,免得沒唱好。”
“你的聲音本來就好聽,緊張啥?”
“叫你彆說話,閉上眼睛,你隻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