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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五 月夜之食(六)(1 / 1)

行行!

“我不是找他商量,隻不過打聽確判一下‘食月’的實力。”夏琰道,“‘天狗’一直是馬斯麾下,我想你未必了解,執錄手裡握有不少情報,理應更清楚。”

沈鳳鳴“嗬”了一聲,“借口不錯。可惜你判斷錯了。”

“這不是來問你了。”夏琰笑,“你說見過他一次——覺得他如何?”

“你若先問我,我便儘與你說。這會兒嘛……”沈鳳鳴頓然抱臂向天躺倒下去,“執錄本事這麼大,你都找他不就好了,我還要哄我家葵兒,沒空與你掰扯。”

“鳳鳴,這事我不與你說笑,我是……”

他肅色說著,沈鳳鳴卻沒正經,事不關己般,竟又拿起身邊竹笛試起聲來了。

“你不肯說,也罷。”夏琰隻能喟然,“反正不是‘天狗’,也是彆人,總是該有人來了,隻看能先找到了誰的下落。我原想此事我獨力而為,不多牽扯你,才——沒一始就先與你說,但方才想著——既是要做,總也該知會著你。你真不必為此不快,你是會裡金牌,黑竹隻能有一個金牌是規矩,不管我找什麼人來,總動不了你就是了。”

他這番話其實以退為進,隻道沈鳳鳴聽了必要跳起來,叫兩句“我哪裡是為了那個”,卻不料他試著竹笛,好似真沒聽見,那音色連一分起伏都沒有。

“沈鳳鳴,你講點理可好?”夏琰無計要去奪他笛子,“宋家是黑竹執錄,我就算事事先問他也沒什麼不對。”

沈鳳鳴才把笛子停了,側頭看他,“是沒什麼不對。我便是同姓宋的結了私怨了,有他沒我,你待如何?”

夏琰失笑,“你從來萬事不拘,與你結個怨恐不容易——宋然怎麼得罪你了?你席上那般挑釁他都沒生氣,他可算大方了吧?”

“他還算大方?”沈鳳鳴嘿嘿冷笑,“你當我是瞎子?要找‘天狗’我看不是你的主意,是他吧?——是他想防著我,對是不對?”

“不是。”夏琰沒想沈鳳鳴一眼看穿,口上還是辯著,“是我找到他問,他才與我幾個人選……”

說了一句又不免住口——他沒有沈鳳鳴胡言八道又能自圓其說的本事,就連這分辯的語氣都顯得著急,頓然明白如此隻怕愈見欲蓋彌彰。

“我懶得拆穿你。”沈鳳鳴好像真的看都懶得看他,又晃出了匕首來,對著月光,在竹笛上小修小改。“我覺你同宋然脾性倒有點像,兩個道貌岸然的‘君子’,其實內裡七拐八彎,全是‘小人’之心。是不是覺著——尋到知己了?”

“鳳鳴,”夏琰隻得道,“我不管你怎麼想——大家都是為了黑竹,再說主意都是我拿的,與旁人不相乾。‘天狗’的事情你不願說就算了,隻當我多此一問。”

這話裡隱隱約約好像透出絲真怒來,哪怕極淡,也足夠人掂出了分量。那邊秋葵本沒有在意兩人說些什麼,一直輕輕悠悠地用竹笛隨成曲調,直到這一句,她笛音忽斷了一斷,稍有不安地向兩人看了一眼。

山風在竹林間打了個旋兒,帶起枯葉,喑嗚嗚往沈鳳鳴手裡竹笛迎風的孔裡吹出鬼哭來。他將笛子放落些,看向夏琰,目光便仿佛也帶上了那些冷森森的意味。

“君黎,”他盯著夏琰的眼睛看著,“我其實好奇——宋然怎麼想我不放在心上,你真能一點都不提防我麼?”

沒有笛聲,天時就仿佛靜止了。秋葵將竹笛重依唇邊,輕輕吹出聲息,掩蓋此時未知的安靜。

夏琰的眉眼卻緩和了。“當然。”他的語氣也變緩。“我早與你有了‘契約’,要將黑竹與你的。眼下黑竹青黃未繼,你提早拿去又沒好處,有什麼好提防?”

他說“當然”時,沈鳳鳴還打算反問幾句,可說到此處,沈鳳鳴倒信透了。“原來不是不提防,是將得失算得這麼清?”他隨著夏琰眉眼間的笑也笑起來,“這麼說遲早要有那麼一天——道士,今晚月好,不如我們提早演練演練!”

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鷂子翻身已從地上橫飛而起。“小心著!”他口中說著,一手將竹笛插在腰後,猱身已撞入夏琰懷裡,掌心晦光在月明之下發出一星閃亮,那般近身地劃向對手的咽喉。

咽喉自然是劃不到的。“叮”的一聲,未出鞘的“逐血”蕩開“徹骨”的險動,夏琰的身形隨之急掠開三尺——他原是坐著,卻也不必急起,隻那麼伸手在地麵輕輕一推,再轉身回來時,兩人都已一般站於地麵。

但“站”卻也無片裕靜止。就在夏琰掠開三尺的空當,沈鳳鳴的身形便如他衣袂卷起的風,如影隨蹤地跟吹到他身前,那殺手的冷兵還是不離他要害數寸之地。“一寸長,一寸強”或是“一寸短,一寸險”的道理兩人都太懂得了,所以夏琰以一劍之長爭出三尺之距時,沈鳳鳴以短匕卻始終行險要貼住他身。

“來真的?”夏琰唇角勾了勾,反手握住劍柄,將出未出。“當然是真的。”沈鳳鳴欺身間向他回答。“不來真的怎清消這麼大怨氣?”

夏琰冷笑了聲,那笑好似從胸腔裡振出來,低得不似他的聲音。逐血離鞘聲嗆啷伐厲短促若擊鈸,繼而回聲嗡嚀琤琮悠遠如撥弦——在回音落定之前,夏琰之反手斫擊已四,不必儘數伸展赤鋒之長,已令得沈鳳鳴額頭頓冷,差勘掠動身形,“徹骨”搶來的六步轉瞬已去其三。

白色的外袍方才還因過快的搶進在身後飄浮如霧,此際已因遽退如一麵收縮的薄旗貼在脊背。三步。沈鳳鳴不肯再退,腳步驟止,足底釘於修平的地麵,傾斜的身體忽匪夷所思地換了一個方向,山石的青光與長劍的赤光一起在他麵上流過,險之又險地化去“逐血”惡魅般的連追。仰後的身體堪堪要觸了地麵,他腰上一擰,返身而起,灰冷“徹骨”如蛇信乍吐——“哢”的一聲啞響——“逐血”亦不會留予他半點空隙,隻一霎眼已被夏琰引至右手,劍刃雖薄也足以準確擋住匕首這一反擊。

他不待沈鳳鳴變招,劍身抽動,一點目力難見的淺電自雙刃交擦之處傳至兩人手心,微微的震動令得兩人掌臂都略感發麻。沈鳳鳴有意一退,兵刃之光隱去,腳下方施出詭奇身法待擇機一鼓,夏琰看在眼中,輕巧踩至東北方——若按此地所伏之卦位,當為“艮位”,沈鳳鳴那一步立時受了克抑——即便他運起全部輕功,要繞至此刻夏琰之險盲方位也變得事倍功半。

縱然輕功絕佳,但眼下是交手,比的是勝負結果,不是比輕靈也不是比逃跑——沈鳳鳴頓然深知自己這一步是走錯了——若想以身法取勝大概正是以短擊長,畢竟夏琰身法不弱於自己,腦子裡更清清楚楚有張步法相克的陣圖。

果然夏琰一步邁實,就好像書生拿正了筆,屠夫握對了刀——手中劍法之正式展開就像有了個很舒服的。這殺手之劍各式淩厲從來沒打算起名字,可招招皆要命,夏琰也是某一日看著看著書,忽然想到——用“江”“湖”“險”“惡”四個字來指代劍錄圖冊的前四招,未必不佳。當然,這等指代也隻有夏琰自己明白,斷不可視作什麼劍髓之解——譬如“湖”之對應第二招,是劍式橫掃,用來以一對多之用,借了“湖”之大片寬廣之意,旁人哪裡曉得這般解讀?更譬如“惡”之對應第四招,的確是淩厲整冊劍錄中最為凶惡的一招,於暗處聚起全部殺意,劍過封喉,其速逾電,不知奪過多少性命魂魄,可單觀“惡”字,又如何能反推出劍理?

此時夏琰站在“上風”,片刻不猶豫,長劍直刺,看似平平無奇,可眨眼工夫已深前何止三尺。“江。”他口中念著沈鳳鳴聽不懂的單字。對敵一個人,用不上“湖”,正麵交手,用不上“惡”,這兩個字給他略過了,所以“第一招”後麵跟了“第三招”——“江”後麵跟了“險”,然後夏琰停也沒停。“江湖險惡”之後的招式,他還沒想過對應的稱法,但這四個字之後難道不該跟上——“人”,“心”,“難”,“測”……?第五至八式也都這麼一一對好了,直念出了沈鳳鳴一頭莫名其妙的冷汗,實不知這人是不是意有所指。

他卻也不慌,忽將一隻空手伸出,竟好像要以肉掌攖“逐血”之鋒芒,可待到他指尖觸及劍鋒,夏琰分明聽見“叮”聲金屬相碰——“徹骨”縮回之後,儼然又已成了初見他時的袖中秘器,看不見他究竟是以何等角度與速度在操縱此物,逐血這般疾迅的招式,竟也被他化如無物。

秋葵的竹笛不曾停止,好像——有了笛音為憑,便能篤信這兩個人不會因這場突如其來的交手生出任何虞難。她坐在那張凳上,看月光如瀑照得“逐血”一片紅影推進如浪,而“徹骨”看似喑暗無光卻難掩鋒芒偶現,顯然在伺機而動——那二人步法踏起身形如魅將明與暗這般交擊進退——仿佛竹林才剛剛風動,可在兩人“動”起時,竹林便成了“靜”。

手中笛太短,孔太少,追不上廝殺激昂的“動”,隻能以“靜”來呼應——她此刻吹奏的,就是那樣一曲“靜”。劍匕相擊之聲太快太密,無法成為笛音的節奏,可不知為何,與這“靜”竟也互不覺得突兀,連成一片的叮叮當當之聲,為笛聲所濾,竟沒有了殺伐的嗆烈。

當年的淩厲和徹骨,究竟誰能勝過誰?秋葵不知道,這兩人此時是否也懷有這樣一線心思,所以心照不宣地——一個隻用淩厲教的劍法,而一個隻用徹骨教的匕術。唯獨——這兩件都有攻無守,所以這場隻拚招式不帶任何內力的進退,卻比世間任何一場比武都更瑰麗而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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