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撇撇嘴,彎腰從架子床的暗格中取出了一隻雕花木匣,推開木匣的蓋子,裡麵整整齊齊碼著十數隻長頸膽瓶。
顧承宴從中拿出一隻撥開瓶塞,倒出一枚散發著濃鬱異香的藥丸,抬手正欲送入口中,手腕卻被人猛然扼住。
顧承宴眨眨眼,抬眸毫不意外看見皇城使。
唉。
顧承宴動動手腕,“是藥,不是尋死。”
皇城使不信,瞪著他沒鬆手。
顧承宴呿了一聲,用另一隻手連膽瓶帶藥丸都重重塞到皇城使手裡。
皇城使拿過藥瓶,迅速打開瓶蓋仔細嗅過,然後又叫來岐山四惡中以毒出名的惡藥王來一並看。
惡藥王挨個檢查了藥丸,還捏開其中一枚嘗了嘗,最後雖衝皇城使點了頭,但還是忍不住審視地多看了顧承宴兩眼。
顧承宴接觸到他的目光,先接過皇城使遞來的藥、仰頭吞下去,然後才聳聳肩道
“對,你猜的沒錯,這藥是陸老爺子給我配的。”
惡藥王心思被拆穿,哼了一聲扭頭,“那老不死的也沒什麼本事,竟然用這樣重的量”
顧承宴沒搭茬,隻閉目緩過這陣藥勁兒。
這藥很苦、非常苦,是入京前杏林山莊的陸老神醫專門給他配的,用的全是猛藥。
入京前,陸老神醫看過他的脈,說他隻要不勞心傷神、籌謀算計,保持心緒平和、安生養著,等大事了結後就到杏林山莊住下來,施針三年五載,或許能痊愈。
可惜,他和老神醫告彆後還是成日操心。
而陸老神醫也因某次采藥意外跌落懸崖,不久後就撒手離開人世。
顧承宴撥弄了一下木匣中剩下的藥瓶,瓷瓶磕碰發出叮當脆響。
依照他發病的次數算,這些藥少說夠他撐個三年五載。比起前世那慘淡的一年命數,那可還真是賺了。
顧承宴笑了笑,將木匣推回去,自然地吩咐皇城使去給他端洗漱用的熱水。
“你”皇城使漲紅臉,“你不要得寸進尺”
顧承宴掩口虛咳,坐到床邊滿臉無辜,“那不然我自己去”
皇城使緊緊後槽牙,最終認命地端來銅盆、熱水伺候顧承宴。
皇城司依祖宗法、監察百官、不轄三衙,隻聽命於皇帝本人,作為首領的皇城使,其實身份很貴重。
但都這樣了,顧承宴還是搖搖頭、長歎一聲道
“你真的很不會伺候人,我是洗腳不是涮腳。”
眼看蹲在銅盆邊的皇城使額頭上青筋暴起,顧承宴輕笑一聲、見好就收
“所以勞駕,再去給我灌個湯婆子”
皇城使“”
半晌後,顧承宴將湯婆子推到腳邊,然後笑吟吟窩回床上,衝麵色鐵青的皇城使道了好夢。
呯地一聲,房門被重重關上。
而顧承宴隻是打了個嗬欠,抬腿將被角壓在腳下,睡意朦朧間,又想到了青霜山。
如今的掌門是他爹的師弟,劍法雖然平平,但性格好、人緣佳,江湖上各門各派的掌門都喜歡和他結交。
這位師叔表麵上看是個老好人,但私下裡最護短,許嫁國師這事本就荒唐,也不知大叔聽到會不會直接昏過去。
但是轉念一想,顧承宴又釋然了
青霜山是他的軟肋,對皇帝來說何嘗不是個變數
要是讓青霜山的人過來,他那些醃臢心思難免要暴露,所以皇帝應該會封鎖消息,儘量不露一點兒風聲。
至於那班朝臣,顧承宴也不擔心。
皇帝是奪位登極,魏美人早死、魏家人丁又單薄,本來就難以在高門林立的京城站穩腳跟。
這些高門望族盤踞在京城數百年,雖然感激皇帝平定戰亂,但往後相處,卻更看重利益。
原本他們進京時帶有忠臣良將,但皇帝多疑、剛愎自用,把這些人都殺絕了。
如今剩下的,多是苟安富貴之輩。
這些人多是文臣,且不是言官清流,累經戰亂、家業也損失大半,他們才不會冒險再和北方強敵開戰。
無論皇帝怎麼想,這班朝臣必定會想辦法力促和談。
攏著被子踩了那暖和的湯婆子兩下,顧承宴舒展眉目、闔眸睡覺
他得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往後隻怕還有看不完的好戲。
反正這局他已經破了,接下來就看皇帝怎麼應對了。
宣政殿,錦朝曆代皇帝與臣子議政的地方。
淩煋麵無表情地坐在金座上,目送文武群臣離開。已經過去少說五個時辰,明月西沉,東方現了魚肚白。
朝臣們一批批從殿內退出來,落在最後的是代表京中高門的宰相沈氏。
淩煋本以為朝臣們會有幾種不同的意見,至少主和、主戰,或者有彆的妙法轉圜。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朝臣們在聽完前線緊急軍報和戎狄的和談條件後,竟然都對許嫁國師這事沒有異議。
他們爭論的焦點,反在如何送嫁、怎樣約盟,在何處和談能保證安全,以及要帶多少兵馬等細枝末節。
越聽,他的臉色就越難看,最終忍不住摔了桌上所有的案牒
雖然他忌憚顧承宴,嫉妒他在百姓中獲得的極高民望,但他也承認自己有今天全仰賴顧承宴替他謀算。
這些臣子身居廟堂之高、食俸享天下之養,如今國難當頭,他們卻也好意思腆著臉要國師出嫁
他們到底怎麼敢的
皇帝龍顏大怒,堂下自然鴉雀無聲。
良久後,沈宰相站出來,輕聲問了他幾個問題
問他以戎狄的強悍,中原如何應對問他再開戰的錢糧、兵馬從何處來
更直言國師若在,也定會答允和談。
聽見這個,皇帝怔愣、良久無言
朝局、人心、利益,顧承宴早算好了一切。
實際上,宰相說的這些都沒錯,朝廷疲敝、本難再戰,他隻是不甘心,誰去和親都可以,哪怕戎狄要討要燕雲十六州
明明隻差那一點兒,他就可以將師兄永遠地留在身邊,也偏就隻差這一點,讓他棋差一著、輸個徹底。
“陛下”沈宰相臨走,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叮囑,“國師心思縝密、善於謀算,即便和親,也是留不得的,您得早做打算。”
“不然縱虎歸山,他日您定要後悔今日的心軟。”
“”
日出朝霞,紅雲漫天。
皇帝安靜地坐在大殿裡,絢爛的金色日光漸漸將宣政殿照亮,陽光像利刃,淩空將這大殿劈作兩半
門口那一半光明璀璨,金座這一半卻是一團黑暗。
淩煋直勾勾盯著禦案,寬大的紫檀桌麵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隻托盤。
紅漆木盤中央,擱著隻熟悉的白玉壺,壺身側僅剩下玲瓏酒盅一盞。
看著這壺燒日醉,皇帝突然怪笑一聲、頹然扶額重重跌入黑暗
“去,傳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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