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地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話,從淵的嘴裡說出來,竟然和當初師父說的一模一樣!他們兩個,本來是多麼截然不同的人啊……可是,為什麼說的話卻是如此不約而同!是不是男人的心裡,永遠都把國家和族人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朱顏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乎說不出話來。原來,同樣的抉擇和境遇,在一百多年前就曾經有過——而那個一百多年前的女子,卻最終做出了和她今日截然相反的抉擇!
她怔怔地問“那……她就這樣嫁給了玄王的兒子?”
“是啊。”淵淡淡地說著,語氣裡聽不出悲喜,“她回去和父親談妥了條件,為了兩族麵子,維持了名義上的婚姻,分房而居,各不乾涉,一直到十一年後她的丈夫因病去世。”
朱顏怔了怔“那你呢?你……你怎麼辦?”
淵淡淡地道“我當然也跟著她返回了天極風城。”
他說得淡然,朱顏心裡卻是猛然一震,知道這一句話裡隱藏著多大的忍讓和犧牲作為一個鮫人,他放棄了獲得自由的機會;作為愛人,他放棄了尊嚴,跟隨著她回到了西荒的大漠裡,隱姓埋名地度過了一生!
“我有幸遇到她,並且陪伴了她一生。”淵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即便是在這樣的殺場上,也有夜風拂過琴弦的感覺,“這一生裡,雖然不能成為她的丈夫,但對我來說,這樣的一生也已經足夠。”
他的聲音低回無限,在她聽來卻如兵刃刺耳。那一瞬,她隻覺得心裡的某一簇火焰無聲地熄滅了……是的,從小到大,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多麼勇敢無畏、充滿自信的少女,明亮如火,烈烈如火,從未對任何事情有過退縮。然而這一次,她忽然間就氣餒了。
她下意識地喃喃“可……可是,她已經死去許多年了啊。”
“是的。”淵的神色微微一暗,“我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再見到她的轉世之身。希望到時候我還能認出她來。”
朱顏沉默了一瞬,心裡漸漸也涼了下來,喃喃道“你們鮫人,是真的一輩子隻能愛一個人嗎?可是你們的一輩子,會是彆人十輩子的時間啊。你……你會一直在輪回裡等著她嗎?”
“嗯。”淵笑了一笑,語氣寧靜溫柔。
“……”她坐在戰車上,握著韁繩的手顫抖了一下,想了一想,忽然問,“可……可是!那個花魁如意,又是你的什麼人?她……她好像也很喜歡你,對不對?你這麼在意她!你……”
“她?”淵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麼,笑了一笑,道,“她是我妹妹。”
朱顏愕然“妹妹?”
“我們從小失散,被賣給了不同的主人。直到一百多年後才相逢。”淵低聲歎了一口氣,“也是因為她的介紹,我才加入了複國軍。”
朱顏愣了一下“什麼?她……她比你還早成為戰士?”
“是的。”淵眼神裡帶著一絲讚賞,低聲道,“如意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她領導著鮫人反抗奴役,從很早開始就是海魂川的負責人了,比我更加適合當一個戰士。”
“海魂川?”朱顏有些不解,“那是什麼?”
“是引導陸地上的鮫人逃離奴役,返回大海的秘密路線,沿途一共有九個驛站。”淵搖了搖頭,並沒有說下去,隻道,“如果不是如意介紹我加入了複國軍,我真的不知道在曜儀去世之後,那樣漫長的餘生要如何度過。”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起這樣的話題,讓朱顏一時間有些恍惚。是的,這是淵的另外一麵,潛藏在暗影裡,她從小到大居然一無所知。
她皺了皺眉頭,喃喃道“那……她去世之後,既然你加入了複國軍,為什麼還一直留在赤王府?要知道西荒的氣候很不適合鮫人……”
“曜儀剛去世的時候,孩子還太小,外戚虎視眈眈,西荒四大部落隨時可能陷入混戰。”淵淡淡道,“所以,我又留下來,幫助赤之一族平定了內亂。”
“啊?是你平定了那一場四部之亂?”朱顏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這……這就是先代赤王賜給你免死金牌的原因?”
淵不作聲地點了點頭,手腕收緊,戰車迅速拐了一個彎,轉入了另一條胡同,他低聲道“叛亂平定後,我又留了一段時間,直到孩子長大成人,成為合格的王——那時候我想離開西荒,可長老們卻並不同意。他們希望我留在天極風城。”
朱顏有些茫然“為什麼?”
“怎麼,你不明白嗎?”淵的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絲鋒利的笑容,轉頭看著身側的懵懂少女,一字一頓,“因為,這樣就可以繼續留在敵人的心臟,接觸到空桑六部最機密的情報了啊!”
“……”朱顏一震,如同被匕首紮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怔怔地看著身側的男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唉……阿顏,”看到她這樣呆呆的表情,淵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麵頰,苦笑著搖頭,“你看,你非要逼得我把這些話都說出來,才肯死心。”
“……”她戰栗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往後躲閃了一下,避開了他的手指——鮫人的皮膚是一貫的涼,在她此刻的感覺裡,卻仿佛是冰一樣的寒冷。她用陌生的眼光定定看著淵,沉默了片刻,才道“原來,你一直留在隱廬裡,是為了這個?”
“最初是這樣的,”淵收回了手,歎息了一聲,讓戰車拐過了一個彎道,“但是十年前,左權使潮生在一次戰鬥裡犧牲了,長老們商議後,想讓我接替他,回到鏡湖大營去——”
朱顏下意識地問“那你為什麼沒有回去?”
淵看了她一眼,道“因為那時候你病了。”
“……”朱顏一震,忽然間想起來了——是的,那時候父王帶著母妃去帝都覲見帝君了,而她偏偏在那時候得了被稱為“死神鐮刀”的紅藫熱病,病勢凶猛,高燒不退,在昏迷中一天天地熬著,日日夜夜在生死邊緣掙紮。
而在病榻前握住她小小的手的,隻有淵一個人。
他伴隨著孤獨的孩子度過了生平第一次大劫,當她從鬼門關上返回,虛弱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燈下那一雙湛碧如大海的雙眸。那一次,她哭著抱住淵的脖子,讓他發誓永遠不離開自己。鮫人安撫著還沒脫離危險的孩童,一遍遍重複著不離開的誓言,直到她安下心來,再度筋疲力儘地昏睡過去。
想到這裡,她的眼眶忽然間就紅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酸楚,訥訥道“所以……你繼續留下來,是為了我嗎?”
淵看著她,眼神溫柔“是的,為了我的小阿顏。”
她嘀咕了一句“可後來……為啥你又扔下我走了?”
“那是不得已。”淵的眼神嚴肅了起來,語氣也凝重,“我忘記了人世的時間過去得非常迅速,一轉眼我的小阿顏就長大了,心裡有了彆的想法——我把你當作我的孩子,可是你卻不把我當作你的父輩。”
“父輩?開什麼玩笑!”朱顏憤然作色,忽然間,不知想起了什麼,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定定看著他,嘴唇翕動了幾下,“天啊……天啊!”
“怎麼?”淵此刻已經駕著戰車逼近了群玉坊,遠遠看到前麵有路障和士兵,顧不得分心看她。然而朱顏卻仿佛被蜇了似的跳了起來,看著他,嘴唇微微顫抖,仿佛發現了什麼重大的秘密,顫聲道“原來是這樣!天啊……淵!我、我難道……真是你的後裔嗎?”
這一次淵終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什麼?”
“我……我是你的子孫嗎?!”少女坐在戰車上,看著這個已經活了兩百多年的鮫人,臉色發白,“你說我的高祖母是你的情人!你說她和丈夫隻是維持了形式上的婚姻!那麼,她,她生下來的孩子,難道是你的……”
淵沒有說話,隻是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朱顏恍然大悟,頹然坐回了車上,捧住了自己的頭,脫口道“所以,這就是你把我當孩子看的原因?天啊!原來……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嗎?天啊!”
她心潮起伏,思緒混亂,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
多麼可笑!她竟然愛上了自己的高祖父?那個在一百多年間凝視和守護著赤之一族血脈的人,那個陪伴她長大、比父親還溫柔嗬護著她的人,竟然是自己血脈的和來源!
這交錯的時光和紊亂的愛戀,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她在車上呆呆地出神,不知不覺已經接近了群玉坊。這裡是葉城繁華的街區,雖然天剛蒙蒙亮,街上卻已經陸續有行人。在這樣的地方,一輛戰車貿然闖上大街,顯然是非常刺眼的,會立刻引起巡邏士兵的關注。
淵當機立斷地在拐角處勒住了馬,低喝“下車!”
朱顏的腦子一片空白,就這樣被他拉扯著下了戰車。淵拉著她轉到了一個僻靜無人的街角,指著前麵的路口,道“好了,到這裡就安全了——趁著現在人還不多,你馬上回去吧!”
“啊?”她愣了一下,思維有些遲鈍。
“天亮之前,馬上回赤王府的行宮去!”淵咳嗽著,一字一句地叮囑,“記住,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你今天晚上出來過,不要給赤之一族惹來任何麻煩——忘記我,從此不要和鮫人、和複國軍扯上任何關係!”
“可是……你怎麼辦?我師父還在追殺你,”她的聲音微微發抖,“你,你打不過師父的!”
“戰死沙場,其實反而是最好的歸宿,”淵的聲音平靜,神色凝重地對她說了這一番話,似是最後的告彆,“阿顏,我和你的師父為了各自的族人和國家而戰,相互之間從不用手下留情,也不用彆人來插手——哪怕有一天我殺了他,或者他殺了我,也都是作為一個戰士應得的結局,無需介懷。”
“……”朱顏說不出話來,眼裡漸漸有淚水凝結。
“再見了,我的小阿顏,”淵抬起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聲音忽然恢複了童年時的那種溫柔,“你已經長大了,變得這樣厲害——答應我,好好地生活,將來要成為了不起的人,過了不起的一生。”
“嗯!”她怔怔地點頭,眼裡的淚水一顆接著一顆落下,忽然間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衣服,哽咽道“淵!我……我還有一個問題!”
淵放下手,原本已經轉身打算要走,此刻不由得回過頭來看著她“怎麼?”
她愣愣地看著他“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嗎?”
淵垂下了眼睛,似乎猶豫了一瞬,反問“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覺得更容易放下一點?”
朱顏不知道該搖頭還是該點頭,淵卻是搖了搖頭“不,我不是你的高祖父。我和曜儀沒有孩子。鮫人和人類生下孩子的概率並不大,即便生了孩子,孩子也會保持鮫人一族的明顯特征——你不是我的後裔。曜儀的孩子,是從赤之一族的同宗那裡過繼來的。”
“啊……真、真的?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她長長鬆了一口氣,嘴角抽動了一下,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淵看著她複雜的表情,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我看著你長大,對你的感情,卻是和對自己的孩子一般無二。”
她隻覺得恍惚,心裡乍喜乍悲,一時沒有回答。
淵輕輕拍了拍她,歎了口氣,虛弱地咳嗽著“所有的事情都說清楚了……再見,我的小阿顏。”
他的眼眸還是一如童年的溫柔,一身戎裝卻濺滿了鮮血,刺目的鮮紅,提醒著她一切早已不是當年。他最後一次俯身抱了抱她,便撐著力戰後近乎虛脫的身體緩步離開。她還想叫住他,卻知道已經再也沒有什麼理由令他留下。
淵鬆開了手,轉身消失在了街角。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覺得這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後一次看到他了——這個陪伴她長大的溫柔的男子,即將永遠、永遠地消失在她的生命裡,如同一尾遊回了大海的魚,再也不會回來。
“淵!”她衝口而出,忍不住追了過去。
是的,他從戰場上調頭返回,策馬衝破重圍來到這裡,難道隻是為了送她回家?那麼,他……他自己又該怎麼辦?此刻他們剛闖出重圍,都已經筋疲力儘,萬一遇到了驍騎軍搜捕,他又該怎麼脫身?
她放心不下,追了上去,淵卻消失在了星海雲庭的深處。
這一家最鼎盛的青樓在遭遇了前段時間的騷亂後,被官府下令查封,即便是華洛夫人和總督私交甚厚,苦苦哀求也無濟於事。此刻,在清晨的蒙蒙天光裡,這一座貼滿了封條的華麗高樓寂靜得如同一座墓地。
朱顏跑進了星海雲庭,卻四處都找不到淵。
風從外麵吹來,滿院的封條簌簌而動,一時間,朱顏有些茫然地站住了腳,四顧——那一刻,她忽然福至心靈,想起了地底密室裡的那一條密道是了,淵之所以回到了這裡,並不是自投羅網,應該也是想從這條密道脫身吧。
朱顏站了片刻,心裡漸漸地冷靜下來,垂下頭想了良久,歎了一口氣,沒有再繼續追過去,隻是在初晨的天光裡轉過了身。是的,淵已經離開了,追也追不上。而且,即便是追上了,她又該說些什麼呢?
他們之間的緣分久遠而漫長,到了今日,應該也已經結束了。
一並消失的,或許是她懵懂單戀的少女時光。
初晨冰涼的風溫柔地略過耳際,撥動她的長發,讓她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她想,她應該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因為即便在久遠的以後回憶起來,這一天,也將會是她人生裡意味深長的轉折點——十九歲的她,終於將一件多年來放不下的事放下,終於將一個多年來記掛的人割舍。
然而,當她剛滿懷失落和愁緒,筋疲力儘地躍上牆頭的時候,眼角的餘光裡忽然瞥見有什麼東西在遠處動了一動。朱顏在牆上站住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什麼都沒有,隻有一隻覓食的小鳥飛過。整個星海雲庭已經人去樓空,仿佛死去一樣寂靜。
是錯覺吧?她搖了搖頭,準備躍下高牆獨自離去。然而忽然之間心裡總是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咯噔了一下,仿佛一道冷電閃過,刷地回頭看過去——那隻小鳥!居然還在片刻前看到的地方,保持著淩空展開翅膀飛翔的姿勢,一動不動!
那居然是幻境!她所看到的、隻是一個幻境?
風在吹,而畫麵上的飛鳥一動不動,連庭院裡的花木都不曾搖曳分毫。整個星海雲庭上空有一層淡淡的薄霧籠罩,似有若無,肉眼幾乎不可見。朱顏心裡大吃一驚,足尖一點,整個人在牆上淩空轉身,朝著星海雲庭深處飛奔了過去!
是的,那是一個結界!
居然有一個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結界,在她眼前無聲無息展開,擴散籠罩下來!這……似乎像是可以隔絕一切的“一葉結界”?
“淵……淵!”她失聲驚呼,心裡有不祥的預感。
然而,不等她推開星海雲庭的大門,虛空裡忽然一頭撞到了什麼,整個人踉蹌往後飛出,幾乎跌倒在地,隻覺得遍體生寒,如同萬千支鋼針刺骨——在這個一葉結界之外,居然還籠罩了可以擊退一切的“霜刃”!
朱顏隻覺得一顆心沉到了底,在地上掙紮了一下,用儘了力氣才站起身來。她飛身躍上星海雲庭的牆頭,半空中雙手默默交錯,結了一個印,準備破開眼前的重重結界。
然而,就在那一刻,眼前祥和凝定的畫麵忽然動了!星海雲庭的庭院深處有什麼一閃而過,炫目得如同旭日初升!
這是……她心裡猛然一驚,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那一瞬間,隻見一道雪亮的光芒從星海雲庭的地底升起,伴隨著轟然的巨響,如同巨大的日輪從地底綻放而出!那一道光迅速擴展開來,摧枯拉朽般地將華麗高軒摧毀,地上瞬間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
那一刻,朱顏被震得立足不穩,從牆上摔了下去。
她狼狽地跌落在地上,顧不得多想,朝著那個光芒的來源飛奔過去,不祥的預感令她心膽俱裂。她飛快地起手,下斬,破開了結界。萬千支霜刃刺穿她的身體,她渾然不顧,隻是往裡硬闖。
“淵……淵!”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你在哪裡?快出來!”
然而,沒有一絲聲音回答她。
身周的轟鳴和震動還在不停繼續,一道一道,如同閃電撕裂天幕——那是強大的靈力和殺意在相互交鋒,風裡充斥著熟悉的力量!
“淵!”她站在被摧毀的樓前,心飛速地寒冷下去,來不及想什麼,聳身一躍,便朝著地下那個深不見底的大洞裡跳了下去!
光芒的來源,果然是星海雲庭的地底密室。
她飛身躍入,直墜到底。
足底一涼,竟是踏入了一窪水中。這……是地下的泉脈被斬斷了嗎?朱顏顧不得驚駭,隻是呼喊著淵的名字,舉頭四顧——然而,一抬頭,映入眼簾的便是一襲熟悉的白袍,廣袖疏襟,無風自動,那個人淩空俯視著她,眼眸冷如星辰,仿佛冰雕雪塑,並非血肉之軀。
那一瞬,她的呼喚凝在咽喉裡,隻覺得全身的血都冰冷了下來。
“還真是的……非要闖進來嗎?”那個人凝視著她,用熟悉的聲音淡淡地說,“千阻萬攔,竟是怎麼也擋不住你啊。”
她抬起頭,失聲道“師……師父?”
是的!那個沒有出現在戰場上的九嶷大神官時影,在此刻終於在此地出現了!他白衣獵獵地站在虛空裡,俯視著站在淺淺一灣水中的弟子,語氣無喜也無怒“隻可惜你來晚了,一切已經結束。”
他袍袖一拂,刷地指向了大地深處——
“我已經把他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