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知覺裡,隻有雨絲落在臉上的微涼。
細細密密,如同淚水。
朱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個地方的,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有多久。甚至,有一段時間裡,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隻剩下一縷魂魄遊蕩在這個世上,在無邊無際地黑夜裡飄然遊蕩,四處尋找著死去的人。
淵呢?師父呢?他們在何處?他們是不是已經先走一步,她再也追不上了?
她在黑暗裡狂奔,卻始終找不到一個人。
噩夢裡,翻湧著各種聲音,遠遠近近。
“我不是個好老師——跟著我學術法,會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山洞!”
“也會很孤獨。”
“不會的!以前山穀裡隻有死人,你一個人當然是孤零零的——可現在開始,就有我陪著你了呀!”
“如果不聽話,可是要挨打的!到時候可不要哭哭啼啼。”
“好!”
…………
這些久遠的對話忽然間回響起來,一字一句,回蕩在記憶裡。
師父……師父!她忍不住放聲大哭,顫抖著,想要捂住耳朵,然而卻怎麼也無法停止那些從回憶深處一個接著一個浮起來的聲音。
那些聲音,驟然將已經流逝的時光又帶回到了眼前。
她在飛速下墜,完全不受控製。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最底下隱約有一線深紅,仿佛是地獄深處有一隻巨大的眼睛悄然睜開——那是深不見底的裂淵,灼熱的火從大地深處湧出,滿天都是狂暴的金色閃電,仿佛是末日的滅頂景象。
這是哪裡?如此的熟悉,好像是曾經來過……
對了,這裡是黃泉瀑布的儘頭,是傳說中的蒼梧之淵!她是不是已經死了,所以才會來到這個地方?
在快要墜入其中的瞬間,她終於竭儘全力將身形停了下來。
地獄隻在不遠的地方,黃泉之水從裂縫裡倒流而上,帶著無數死靈的哭喊和哀嚎。她拖著沉重的身體往頭頂那一線亮光裡挪去,然而那一線光卻遙遠得仿佛在天的儘頭。奇怪,為什麼身上這麼重?難道是……
她勉力回過頭,發現自己的背上竟然背著另一個人!
那個人……竟然是師父?
師父臉色蒼白,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看上去他的容貌似乎隻有二十出頭,身上並沒有穿著大神官的長袍。這難道是……
那一瞬,在無邊無際的恍惚之中,介於生死之間的她忽然想起來了原來,這不是死後,而是在她十三歲那年的噩夢裡!
此刻,她正背著垂死的師父從深淵地底爬出來。背後是烈烈的地獄之火、滔滔的黃泉之水,以及憤怒狂吼的蛟龍——那些金色的並不是閃電,而是鎖住龍神的鎖鏈,由空桑遠古的星尊大帝設下的困龍結界!
這是她十三歲時候的回憶。
那時候,師父帶著她在夢魘森林修行,不料卻在密林裡遭到了滄流帝國猝不及防的伏擊。他們殺出重圍,墜入了蒼梧之淵,永無活人可以渡過的可怕煉獄。師父快要死了,而她也精疲力儘。
十三歲的她力氣不夠,背著一個比自己還重的人在絕壁上攀爬著,十指鮮血淋漓,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帶著師父活著出去!
背後的深淵裡忽然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呼嘯。她剛一回頭,就看到一隻巨大的爪子從黑黝黝的深淵裡探出,一掌就把她拍在了崖壁上!
巨大的雙目如同炯炯的太陽,從地底浮現,瞪著這兩個闖入者。那一刻,她被壓在絕壁上,再也忍不住地失聲尖叫起來——那是龍!從深淵裡騰出的、竟然是傳說中海國的龍神!
被驚動的神靈騰出了蒼梧之淵,一把抓住了他們,迎麵張開巨口,噴出巨大的火焰,將要焚燒一切。
“不!不要!”她下意識地張開了雙臂迎向火焰,護住背後昏迷的師父,大聲喊,“不要傷害我師父!”
足以吞噬一切的烈焰撲麵而來,舔舐著她的發梢,將她卷入了烈火。
然而,奇跡發生了當烈焰過後,她的頭發被舔舐殆儘,整個人卻安然無恙!
看到爪子底下的小東西居然完好無損,被困在深淵地底數千年的龍神發出了更加憤怒的呼嘯,朝著她飛撲了過來!
小女孩看到了如此可怕的景象,不由尖叫著捂住了眼睛,卻死活不曾挪開自己的身體——師父受傷昏迷,她如果一挪開身體,這個可怕的怪物就會攻擊師父。
然而,利齒抵住她的咽喉,卻在千鈞一發之際停住了。深淵裡的龍神低下頭看著朱顏,忽地發出了一聲疑惑的低吼。
怎……怎麼了?孩子顫栗地睜開眼睛,看到了龍神巨大如同日輪的金色雙眼,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的胸口,噴出氣息,如同一陣陣旋風帶起她的衣襟——在她衣襟碎裂處有一樣東西熠熠生輝,煥發出了如同寶石一樣的光亮!
這……是那塊淵送給她貼身帶著的古玉。
龍神垂下頭,似是疑惑地打量著爪子間露出的那一張蒼白驚恐的小臉,低下頭湊了近來,在她身上嗅了一嗅,鼻息如同狂風卷起——她身上佩戴的那塊古玉,呼應著巨龍的鼻息,竟然煥發出明滅的光芒!
“是你?”龍神開口了,深淵裡回蕩著一個雄渾的聲音。
什麼?這條龍……居然會說人話?它、它在和她說話?
她茫然失措地看著那條巨大的龍,身上的重壓卻一下子減輕了。龍神挪開了壓住她的爪子,低頭細細端詳著她,狂烈暴怒的眼眸裡漸漸消弭了剛開始的憤怒和殺意,流露出了一種困惑,甚至伸出巨爪、用爪尖撥了撥她的頭發。
她嚇得全身發抖,卻始終不敢挪開身體,生怕它會傷害背後昏迷的師父。
“唔……一個空桑人?”龍神細細地端詳著這個小女孩,搖了搖頭,吐出了一句話,“奇怪……你似乎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
“你……你在和我說話?”她結結巴巴地問,聲音發抖。
“不是你。雖然你有些像她。”龍神反複打量著這個掉下深淵的女孩,看到了她衣角的徽章,搖了搖頭,“你是赤族的公主,而我在等待的那個空桑女子……應該是來自白之一族。一定是什麼地方出錯了……”
龍神用巨大的爪子撥動了一下小女孩,嘀咕“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可是,為何你會佩戴著這個東西?”
朱顏一時間沒明白祂在說什麼,隻是一寸寸地往後縮去,漸漸從巨大的利爪縫隙裡挪了出來。然而她來不及逃跑,龍神的爪子再度一抬,啪的一聲又把她扣在了岩壁上。她嚇得尖叫了一聲,閉上眼睛。
“你來這裡做什麼?是空桑皇帝派你來的嗎?”巨龍低下頭,聲音低沉雄渾,帶著肅殺,“蒼梧之淵,不是活人該來的地方!”
“我……我不是故意要來打擾您的!”朱顏急急忙忙分辨,“我們……我們中了埋伏,一不小心才掉了進來!”
“中了埋伏?”龍神沉吟著,低頭凝視了她一番,“誰要殺你?”
“我……我不知道!”她慌亂地喃喃,“那些人有冰藍色的眼睛……好像是冰族人……他們是來殺我師父的!”
“你師父?”龍神看著她的背後,忽然道,“你身後的那個人是誰?讓開,讓我看看!”
“他是我師父。”她顫聲回答,卻不肯挪開身體,“他……他是九嶷神廟的少神官,是個好人!”
“少神官?不,不可能……他身上有奇怪的氣息……有著千年之前困住我的那個人的氣息!”龍神忽然間變得暴躁,咆哮著,唰地伸出利爪,想要把那個昏迷的人攫取過來,“究竟是誰?讓我看看!”
“不!”朱顏不知道哪裡來的膽量,雙臂交叉,唰地就結了一個界,大聲喊,“不許碰我師父!”
話音未落,龍神的利爪已經觸碰到了她!
在轟然的響聲中,小女孩往後猛然一個踉蹌,如果不是身後的石壁托著,幾乎要跌出幾丈之外。她胸口劇痛,哇地吐出了一口血來,卻依舊死死地擋在了師父的身前“你要乾什麼?不……不許你碰我師父!”
龍神縮回了爪子,爪尖已經有了被烈焰灼燒的痕跡。祂低下頭打量了一番這個正在發抖的小女孩,有些意外——這麼柔弱的小生命,在這一瞬間卻煥發出一股猛烈的力量,如同火焰轟然旺盛!
“還真的是在拚命啊?”龍神似乎是想了一想,眼裡的金光漸漸黯了下去,似乎露出了困倦,喃喃“是我算錯了時間……離開始還有七十年呢……”
算錯了時間?祂在說什麼?什麼還有七十年?
龍神的爪子縮了回來,嘀咕了一句“但是你既然來到了這裡,身上又帶著這個東西,必然是和海國的命運有所關聯——萬一我殺了你,就會打亂了命輪的起始點呢?唔……不能冒這個險。”
她並不明白這個巨龍在說什麼,隻是聽出祂語氣裡的殺機在慢慢減弱。然而小女孩還是不敢挪動身體,死死護著身後的師父。
龍神打了個哈欠,搖了搖頭“好了……小姑娘,這次我就放過你。趁著我還沒改變心意,快回到你應該待的地方去吧!”
朱顏還沒有回過神,忽然間身子一輕,騰雲駕霧一般飛起。
唰地一聲,她被龍神從蒼梧之淵甩了出來,背著師父跌落在蒼梧之淵頂上的草地上。陽光透過樹葉灑落臉上,帶來新生般的燦爛溫暖,瞬間令小女孩喜極而泣——他們,終於是從地獄裡逃出來了!
她麵目焦黑,長發幾乎燒光了,全身傷痕累累,咬著牙背起了師父,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在夢魘森林裡艱難跋涉。
這一路,路途遙遠,荊棘叢生,妖鬼遍地。
“不要死……不要死!”一路上,她一遍一遍地在心裡祈禱,強忍著不哭出聲音來,不敢回頭看背後的師父是不是還在呼吸。
當筋疲力儘的她暈倒在九嶷神廟前的台階上時,她並不知道自己的重新出現給整個雲荒帶來了多大的震驚——在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兩個已經死在了蒼梧之淵,屍骨無存。在這兩個月裡,北冕帝已經聽從了青妃的讒言、冊封了時雨為皇太子。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切都已經截然不同。
然而,小女孩卻並不知曉政局的險惡,她隻知道自己拚儘全力把師父帶了回來,就要好好地看護著他、一直到他蘇醒為止。
“你的臉怎麼了?”過了半個月,師父終於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睛看到她,第一句話就問。
“燒……燒傷了。”她坐在一邊,臉上纏滿了紗布,熱辣辣的疼,卻不敢再他麵前訴苦,隻道,“大神官說敷了藥就好,不會留疤。”
他默然點了點頭,過了片刻,忽然又問“是你……救了我?”
小女孩辛苦了數月,就在等師父問這句話,嘴角不由得翹了起來,滿懷自豪地點頭“嗯!”
然而,聽到這樣的回答,時影臉上反而掠過一絲奇特而複雜的表情,默然轉開頭去,許久沒有說話。
她原本滿心期待地昂著頭,等師父表揚她幾句,此刻看得這種情景,卻忽然間忐忑起來——呃,師父這樣驕傲的人,一向來隻有他救彆人的份兒,現在居然生平第一次被彆人給救了?他……他會生她的氣嗎?她是不是要挨罵了?
她惴惴地等著,卻隻聽到了一句簡短的回答“將來會還你。”
“嗯?”她有些納悶,不明白師父在說什麼,心裡卻隱約覺得那是一句不祥的話,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衣袖。
然而,一個恍惚,眼前卻又變成了血海!
星海雲庭的廢墟裡,鋒利的刀刺穿了心口,鮮血如泉水噴湧。
“那一年,你從蒼梧之淵救了我……我說過,將來一定會還你這條命。”他看著她,輕聲,“知道嗎?……我說的‘將來’……就是指今日。”
不……不!她再也忍不住地叫了起來。
“不要死!”她哭得撕心裂肺,想要用儘全部的力量去抓住正在消逝的一切,失聲,“不是今日!不是在今日!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然而,他卻還是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那樣深的痛苦,幾乎要把她從內而外地粉碎,然而卻永無休止——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切還不停止呢?如果她就這樣死了,這一切的痛苦就會結束了吧?為什麼還不能死了?
她在永不見底的苦痛裡掙紮,用儘全力,卻無法結束。
恍惚之中,有人拍了一下她的額頭“夠了……醒來吧!”
她驟然驚醒——那隻手蒼老而枯槁,仿佛是刹那間伸入了夢境裡,將被夢魘纏住的她一把強行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