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命一直在白塔頂上的神廟裡侍奉神明,他……為什麼要驟然發難,替那個死去的皇後報複自己?
北冕帝死死看著自己的胞弟,手在錦繡之中痙攣地握緊,枯瘦如柴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充滿了懷疑和憤怒。
“我愛阿嫣。”大司命看著胞兄,坦然開口,“你不知道吧?”
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忽然坐了起來!
帝君的眼神震驚而凶狠,急促地喘著氣,卻說不出一句話。然而大司命和垂死的胞兄相對直視,眼神毫無閃避之意,裡麵同樣蘊藏著鋒銳的光芒。
“如果不是你,阿嫣也不會死!”大司命的聲音冷而低,雖然隔了幾十年,依舊有著難以壓抑的憤怒和苦痛,“你這個沒用的蠢材、活活害死了她!”
“……”北冕帝握緊了拳頭,死死看著胞弟,劇烈喘息。
“看看你這震驚的樣子……愚蠢。”大司命冷笑起來,“從頭到尾,你壓根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我十五歲就看到阿嫣了。”大司命看著胞兄,眼神裡充滿了憎恨“她本來應該是我的——但她傾心於你,父王又同意了這門婚事,我爭不過,獨自出家修行去就是。可是……”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裡有再也抑製不住的憤怒“可是,既然你娶了她當皇後,為何又要冷落她、獨寵一個鮫人女奴?!”
北冕帝的嘴唇翕動,卻虛弱到說不出一個字。
“而且,你居然還為了那個鮫人女奴廢黜了自己的皇後!”大司命看著垂死的空桑帝君,冷笑,“一個鮫人,死了就死了,你竟然還為此遷怒阿嫣!她是空桑的皇後,是你嫡長子的母親——你居然為了一個女奴,褫奪了她的一切地位,把她打入了冷宮!”
“……”北冕帝還是虛弱得說不出話,呼吸卻轉為激烈,嘴角不停抽搐,忽然間,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竟然顫巍巍地抬起手,將手裡的朱筆對著胞弟扔了過去!
——提及一生裡最愛的女人之死,垂死的人依舊無法釋懷。
當年,北冕帝從九嶷神廟大祭歸來,卻發現寵姬已經被活活杖死,連眼睛都被挖出來,製成了皇後垂簾上的兩顆凝碧珠——那一刻的怒火幾乎令他發狂,差點直接抽出長劍就把白嫣皇後給斬殺!
打入冷宮終身不再見,聽憑她自生自滅,已經算是在諸王竭力勸阻下最克製的決定,還要怎樣?
“不……不許你……”北冕帝激烈地喘息著,卻怎麼也說不出連續的話來,“不許你說秋水……”
然而,大司命隻是輕輕一側頭,就避過了他扔過來的朱筆。
北冕帝所有僅存的精力隨著那一個簡單的動作消耗殆儘,全身抽搐著,癱軟在了病榻上,幾乎喘不上氣來,痛苦得變了臉色。
“很難受,是吧?”大司命看著憤怒掙紮的帝君,眼裡露出了一種報複似的快意,“一個人到了陽壽該儘的時候,卻被硬生生吊著命,三魂紊亂,七魄潰散,那種痛苦是無法形容的……嗬,真是報應。”
大司命的聲音輕而冷,俯視著垂死的帝君“當年阿嫣重病垂危,在冷宮之中捱了七天七夜,輾轉呻吟,而三宮六院因為畏懼你,竟沒有人敢去看她一眼——如今,她死前受過的苦,我要讓你也都嘗一遍!”
北冕帝雙手顫抖,喉嚨裡咳咳有聲,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堂堂一個皇後,在冷宮裡拖了那麼久才死去,你會不知道?還是你根本不想理會她的死活?!”大司命忽然失去了控製,一把將毫無反抗之力的帝君抓了起來,厲聲,“就連她死了,你還要羞辱她,不讓她以皇後的身份入葬帝王穀!——你這個混蛋!”
“……”垂死的空桑皇帝看著他,眼裡卻毫無悔恨之意,嘴唇微弱地翕動了一下,含糊地吐出兩個字。
“你覺得她活該?”大司命看著胞兄,忽然眼神變得灼熱憤怒,狠狠一個耳光抽在了帝君的臉上!
虛弱的北冕帝被打得直飛出去,落回了病榻上,急促地喘息著,許久不動。垂死的人抬頭仰望著寢宮上方華麗無比的裝飾,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角忽地沁出了一滴淚,緩緩順著瘦削的臉龐滑落。
“你這眼淚,是為了那個鮫人女奴而流的吧?那麼多年了,你一直忘不了那個卑賤的奴隸……”大司命看著胞兄,眼裡充滿了仇恨和憤怒,“如果你會為阿嫣流一滴淚,她倒也瞑目了——可惜,在你心裡,她算什麼呢?”
大司命的聲音輕了下去,喃喃“命運就是這樣殘忍啊……我一生之中可望不可即的珍寶,在你眼裡,居然輕如塵埃。”
垂死的皇帝如同一段朽木,無聲地在錦繡堆發著抖,氣息微弱。然而他的眼神深處,卻始終埋藏著不服輸不懺悔的憤怒和憎恨。
“我真的是非常恨你啊……哥哥。”大司命看著自己的兄長,聲音裡也帶著深刻的憤怒和憎恨,“我一早就該殺了你給阿嫣陪葬的。”
北冕帝轉過頭看著弟弟,眼神裡似乎帶著詢問。
“你是真命天子,帝星照命,擋者披靡。我深懂星象,終究不敢背天逆命,”大司命歎了口氣,握緊了拳頭,“我等了那麼久,好容易才等到了今天——等到了你氣數將儘的時候!現在,我殺你就如碾死一隻螞蟻。”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看著自己的胞弟,眼神複雜無比。
然而,裡麵卻並無一絲一毫的恐懼或者哀求。
“你想求死,是不是?現在肉身已毀,非常痛苦,是吧?”大司命仿佛知道他的心意,卻笑了一笑,結了一個印,印在了帝君的心口上,聲音低沉,“放心,我不會讓你就這樣死了的——”
“至少,在影沒有活過來之前,你,絕對不能死!”
同一個夜晚。遠遠地看到了大司命走下白塔,走向紫宸殿,偷窺的司天監急急忙忙地開了水鏡,呼喚雲荒大地另一邊的主人。
然而,水鏡那一頭,青王影子卻姍姍來遲。
王者的麵容很疲憊,有些不悅“怎麼了?三更半夜的還要找我?莫非你找到時雨那個臭小子的下落了?”
司天監本來是想邀功,但還沒開口就被這麼劈頭蓋臉的一頓罵,頓時結結巴巴起來“還……還沒有。”
“沒用的家夥!”青王忍不住怒叱,“時雨那個不成器的家夥,早不跑出去晚不跑出去,偏偏這時候出去!最近葉城動蕩不安,到處都是複國軍亂黨,萬一出什麼事可怎麼辦?”
“青妃娘娘也急得冒火,早就派了緹騎四處去找了,”司天監連忙低聲稟告,“目前雪鶯郡主已經被找回來了,可是……皇太子卻至今尚未找到。”
青王皺眉“為什麼雪鶯郡主回來了,時雨卻不見了?他們兩個人不應該是在一起的嗎?”
司天監小心翼翼地回稟“根據郡主說,皇太子想看看沒破身帶著魚尾的鮫人是啥樣,非要趕往屠龍村獵奇。途中……途中遇到了複國軍叛亂。慌亂中兩個人就走散了——”
“獵奇!這倒是像那個小崽子乾得出來的。”青王聽得心裡煩亂,“此事死無對證,那個白王家的丫頭這麼說,青妃也就信了嗎?”
“娘娘請術士在旁,暗自用了讀心術,證明了郡主說的是真話——郡主是白王的女兒,總不能把她抓起來拷問吧?”司天監低聲,“而且,雪鶯郡主和皇太子兩個人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也不會說假話。”
“唉……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青王還是煩躁不安,“那個臭小子,就是不讓人省心!偏偏青罡又在葉城之戰裡受了傷,幫不上忙,看來我得從屬地親自來一趟了。萬一那小崽子出了什麼差池……”
司天監連忙寬慰“青王放心,皇太子一定吉人天相。”
“也是。”青王自言自語,“我已經請族裡的神官看過星象了,時雨的命星還好端端的在原處呢。”
司天監連聲道“星在人在,可見皇太子還好好的呢。”
遲疑了一下,司天監又道,“不過,帝君的病卻越來越重,最近幾天已經斷斷續續地陷入昏迷。屬下覺得……王爺應該警惕。”
青王蹙眉“警惕什麼?”
“警惕大司命。”司天監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道,“那麼多年,大司命雖然看起來超然物外,可是其實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青王想了想,點頭“也是,那個老家夥和時影的關係一直不錯,若不是他護著,那小子早就沒命了——是該防著一點。”
“所以屬下才鬥膽半夜驚動王爺。”司天監壓低了聲音,“今天晚上,大神官的重明神鳥剛來過白塔頂上!而且,不止今晚,三天前就神鳥就已經來過了,大司命還隨著神鳥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兩人在做什麼秘密勾當。”
“難道那老家夥真的和時影勾搭成一夥了?”青王沉默地聽著稟告,眼神飛快地變幻,“今晚重明神鳥往哪個方向去了?”
司天監想了一想,道“九嶷方向。”
九嶷方向?時影見完了大司命,難道是連夜飛回了九嶷神廟?難道他也知道了帝君病情危急,急不可待地準備舉行儀式,脫下神袍重返帝都?
“我知道了。我會處理這件事。”心念電轉,青王霍然長身而起,吩咐,“給我趕緊的找到皇太子!把帝都和葉城翻過來也要給我找回來!”
司天監連忙領命“是!”
和司天監談話完畢,水鏡閉合。
青王在北方的紫台王府裡有些煩躁地低下頭,看了看手裡的東西那是一個雙頭金翅鳥的令符,一直被鎖在抽屜裡——帝都的情況在急劇變化,已經脫出了他所能控製的範圍。看來,已經到了不得不動用這個東西的時候了嗎?
青王歎了口氣,站起身,換上了一襲布衣,拍了一下暗藏的機關。那一瞬,桌子無聲無息地移開,書房裡竟然出現了一道秘道!
青王獨自從密道裡離開,甚至連最心腹的侍從都沒有帶。
穿過了長長的密道,不知道走了多久,青王出現在了行宮外的一個荒涼野外。空蕩蕩的荒野,野草埋沒的小徑旁邊,隻有一座歪歪扭扭快要坍塌的草棚,裡麵有欲滅不滅的燈火。
這個位於雲夢澤的野渡渡口,因為平時罕有船隻往來,荒廢已經有些年頭了,不知道被哪個流浪漢據為己有,當做了落腳點。
青王獨自走過去,敲響了草棚的門。
“誰?”門內的燈火驟然熄滅,有人低聲問,帶著殺氣。
“是我。”青王拿出了懷裡的東西,雙頭金翅鳥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輝。
“怎麼,居然是青王大人親自駕臨?”門應聲打開了,門背後的人咳嗽了幾聲,“真是稀客。”
青王也不囉嗦,開門見山“我需要你們滄流帝國的幫助。”
“智者大人料得果然沒錯。”草廬裡的人穿著黑袍,卻有著冰藍色的眼眸和暗金色的頭發,正是冰族十巫裡的巫禮。
“智者?從未聽過滄流帝國有這麼一號人物。”青王愕然,忍不住又有些狐疑起來,“你們帝國裡主事的,不一直是幾位長老嗎?”
巫禮搖了搖頭“從六年前開始,聽政的已經是智者大人了。”
“什麼?難道滄流帝國也發生政變了?”青王怔了一怔,忍不住諷刺地道,“!你也算是族裡的長老之一,怎麼就甘心奉彆人為王?”
巫禮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卻沒有動怒,隻是平靜地道“智者大人乃是上天派來引導我族的人,他洞徹古今,能力之卓越,遠在我等碌碌凡人之上——有他在,正是滄流帝國的榮幸。”
“真的?”青王忍不住笑了笑,“幾年不見,冰族居然出了這等人才?”
巫禮沒有否認,隻道“智者大人說了,滄流帝國若要複興,必須要取得青之一族的支持——所以隻要殿下提出的要求,我們必須全力支持。”
青王手心握緊了那麵令符,直截了當地提出了要求“替我除掉時影。”
“可以。”巫禮似乎早有心理準備,立刻頷首,“智者大人說了,隻要青王答應合作,必然幫您奪得這個天下!”
青王點了點頭“告訴智者大人,我願意合作。”
“如此就好。”巫禮肅然,“恭喜王爺,做了最正確的決定。”
青王雙眉緊蹙,語氣有些不安“事情緊急,我希望你們能動作快一點——重明神鳥已經離開了帝都,我估計時影很快就要回到九嶷山來了。”
巫禮想了一想,低聲“時影要走過萬劫地獄、接受天雷煉體,才能脫下神袍,是不是?”
“是。”青王頷首,“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他順利地脫下白袍,重返朝堂之上!”
“那倒是一個下手的最佳時機,”巫禮微笑起來,“放心,此刻我們的人已經在途中了。”
“什麼?”青王震了一下,“已經在途中?”
“是。”巫禮傲然道,“西海到雲荒路途遙遠,不免耽擱時日——智者大人早就算到了今日,知道空桑會有王位之爭、也知道青王會合作,所以一早就派了十巫出發了。”
“十巫?”青王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元老院?”
“是的,整個元老院都為王爺而來。”巫禮微笑,語氣恭敬,“請您放心。智者大人卓絕古今,有他鼎力相助,殿下必然會得到這個天下。”
“是麼?”青王心裡不知是喜是憂,喃喃說了一句。
是的,不管那個智者是什麼來頭,就算是借助外族之手,也必須把時影這個心腹大患除掉!等得了這個天下,到時候再騰出手來、對付這些西海上蠢蠢欲動的喪家之犬也不遲。
想到這裡,青王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南方的鏡湖。
湖心那座白塔高聳入雲,飛鳥難上,在冷月下發出一種凜冽潔白的光。那是雲荒的心臟,所有權力的中心。
此刻,那裡仿佛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正在卷起,將整個天下都卷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