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溫柔,朱顏聽得心都要化了,剛想再賴過去蹭一會兒,時影卻已經轉身,招手喚來了重明神鳥。
“你……”當重明神鳥展翅飛起的時候,朱顏趴在鳥背上回頭看他,臉紅紅的,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道,“今天我很開心!”
時影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微微頷首“我也是。”
當她的身影從天際消失之後,時影在夜空下停頓了一刻,閉上了眼睛,似乎在默默轉換著內心的某些情緒。等終於將這些兒女私情都摒除出了內心,這才轉身走下白塔,重新返回了紫宸殿。
他剛走下白塔頂,等待已久的大內總管就迎了上來,一疊聲“可算找到您了!皇太子……不,帝君!先帝駕崩,相關的詔書已經擬好,還有一個時辰就要早朝了,諸王即將齊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準備準備?”
時影沉默了一下,道“不用。”
他低下頭看著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問“後土神戒找到了嗎?”
不防皇太子忽然問起了這回事,大內總管連忙回稟“自從白嫣皇後去世之後,後土神戒便一直由執掌後宮的青妃保管。如今青妃剛剛伏誅,屬下派得力人手正在查抄青蘅殿,一時間還沒有……”
時影微微皺眉“她身邊的心腹侍女呢?”
“拷問過侍女,她們說……”大內總管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她們說,後土神戒原本被青妃收藏在枕邊的匣子裡,但某一天晚上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就飛出窗外不見了。”
“什麼?”時影也忍不住愕然。
大內總管道“宮女們都私下說,是因為青妃並無資格保管這枚隻能由白之一族皇後繼承的後土,神戒有靈,才自行離開了。”
“……”時影眉頭微微蹙起,“對她們用過讀心術了嗎?”
“用過了。”大內總管頷首,“說的是真話。”
“……”時影再度沉默了下去,手指輕輕敲打著扶手,麵沉如水。
“這說不定是青妃耍的把戲。掩人耳目,好將後土神戒據為己有。”大內總管連忙補充了一句,“請殿下放心,在下一定會好好的繼續追查!”
時影想了想,問“青妃平時一般的活動範圍是哪裡?”
“青妃深居簡出,很少離開皇城,平日也就在青蘅殿與紫宸殿之間來去,”大內總管回答,“最多每逢初一十五去一下白塔頂上的神殿,拜祭神靈。行蹤非常有限。”
“那麼說來,後土神戒多半還留在帝都。”時影沉吟了片刻,吩咐,“此事非同小可,派人抓緊去找,如果找不到,提頭來見。”
“是!”大內總管連忙點頭,退了出去。
晨曦還沒露出來的時候,天幕是深沉的暗藍色。
朱顏在坐著重明神鳥落在了自家的後院,躡手躡腳地跳了下來,往房間裡迅速地溜回去,生怕驚動了父親——然而剛一進院門,就被抓了一個正著。
“小祖宗誒,你怎麼現在才回來?”盛嬤嬤一直守在她的房間裡,一眼見到了她,趕緊一把抓住,“可急死我了!”
“噓……”她嚇得一個激靈,左顧右盼,“彆吵醒父王!”
“你也知道害怕?”盛嬤嬤看到她驚恐的表情,不由得啼笑皆非,“放心,王爺不在這裡。一個時辰之前他接到內宮傳來的秘密消息,說帝君深夜駕崩了!王爺不等早朝時刻,便火急火燎地立刻進宮去了。”
“進宮去了?”朱顏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喃喃,“太好了,終於不用挨罵了!父王……父王他知道我昨晚一晚上沒回來不?”
“怎麼不知道?王爺可著急了!我的小祖宗,你這一個晚上都跑去哪兒野了?”盛嬤嬤擔心不已,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忽地驚呼,“神啊,你……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欺負?”她又愣了一下,“誰敢欺負我?”
“那你脖子上的紅印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連裡麵的小衣都穿反了?”老嬤嬤畢竟精明,目光如炬,上下掃視了朱顏一遍,忍不住變了臉色,“天,郡主!你……你難道是……哪個天殺的,居然敢欺負你?你快老實說昨天到底是去了哪裡?”
“我……我沒事,你彆亂說!”朱顏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支支吾吾半天,忽地跺腳,“反正……反正我沒被人欺負。就算有,也是我欺負了彆人!你就不要再囉囉嗦嗦的問啦!”
“真的沒事?”盛嬤嬤上下打量著這個小魔頭,越看越不對勁,“小祖宗,你可是馬上要嫁往白王府的人啊……一整夜不回家,萬一傳出去可怎麼辦?”
“一人做事一人當!”朱顏感覺自己的臉熱辣辣的,卻隻擰著脖子強道,“放心,我會回頭自己和父王說。”
“什麼?”盛嬤嬤沒想到郡主居然一口就承認了,反而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頹然坐到了凳子上,喃喃,“這下可麻煩了!要怎麼和白王府交代?雖說你嫁過一次,但六部都知道上次壓根沒圓房——現在你……”
“為什麼要和他們交代?”朱顏臉色飛紅,跺腳,發了狠話,“反正我也不會嫁給白風麟。”
“什麼?”盛嬤嬤大吃一驚,“你這次難道又想逃婚?”
“我……”朱顏本來想分辯幾句,但又不想扯上師父,隻能憤然道,“反正不用你瞎擔心!”
“……”盛嬤嬤知道郡主從小是個主意大的女娃,看她動了怒氣,隻能放軟了語氣,問道,“郡主餓了麼?要廚下去燉竹雞嗎?”
朱顏折騰了一晚上沒好好休息,剛回來又被從頭到尾盤問了這一番,心裡未免有點煩,賭氣道“不吃了!我困了,你出去吧……誰也不許來吵我!”
將嬤嬤趕出去之後,她獨自坐了下來,剛脫下外衣就寢,卻一眼瞥見了鏡子裡自己的側頸上果然有幾處紅痕——她忽然明白過來盛嬤嬤為什麼會猜到了昨晚發生的事,頓時臉上飛紅,連忙將自己埋進了被窩。
哎,已經快到卯時了,該是紫宸殿早朝的時間。
帝君駕崩、六王齊集,今日、少不了又是一場大事件。
他……現在應該很忙吧?馬上就要從皇太子變成帝君了,整個雲荒的事、以後都要由他來管了,隻怕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吧?——他什麼時候會來找她呢?明天真的能見到嗎?
哎……說不定,等會兒一睡著就會夢見了吧?
在入睡之前,她心裡想著,忐忑而充滿期待。
在朱顏留宿白塔絕頂的同一個晚上,葉城一個秘密的後院裡,一口深深的古井蕩漾著,宛如一隻不見底的眼睛。
沒有風,沒有光,隻有一泓離合的冰冷的水,簇擁著懸浮在其中的小小孩童。
那是被誘入其中的蘇摩,緊閉著眼睛,在井底的水裡浮浮沉沉,仿佛是陷入了一個漫長的夢境。孩子雖然仿佛睡去了,細瘦的手臂卻在不停地揮舞著,似乎在竭儘全力地遊向某一個地方,不敢有絲毫停頓。
可無論他多麼努力地掙紮,身體卻被凝固在同一個地方,絲毫未曾移動。
“他遊到哪裡了?”
“在幻境的距離中,估計快到伽藍帝都的城南碼頭了吧。”
“很快啊……即便是在大夢的時間裡,也才過了四天半而已吧?”
“是的,這個小家夥很拚命呢……”
“可憐。”
聲音來自於頭頂的某一個地方,帶著俯視一切的悲憫。
圍繞著深深的井口,海國至高無上的三位長老低下頭,一起俯視著被困在黑暗水底的孩子,發出了低低的歎息和議論。在他們腳下,無數的咒語發出璀璨的金光,圍繞著井台,似乎將井纏繞成了一個神奇的繭——而在那個繭裡麵,那個孤獨的孩子被困在三位長老聯手編織的幻境裡,雙眼緊閉,無法醒來。
“該讓他上岸了吧?”澗長老有些不忍心,“這孩子快累垮了。”
“差不多是時候了。”泉長老凝視著孩子的表情,抬起了手。
——在他指尖劃過的地方,幽深死寂的井水忽然起了微微的波瀾,似乎是當空的冷月折射下了一道光華,水麵轉瞬幻化出了一幅瑰麗的圖畫那是位於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的巍峨城門,門口還有緹騎縱橫來去,販夫走卒,喧囂熱鬨,栩栩如生。
“竟然幻境能這樣真實?”第一次看到這個禁咒的力量,連清長老也不由得讚歎,“果然是難分真假。”
“大夢之術並不是憑空造出幻境,而是借用現實——我現在就是以鏡湖為鏡,把俗世的景象折射到了水底。”泉長老對另外兩位長老道,“隻有以真實的世界為倒影,才能完美無缺地編織出夢境。這個小家夥可精著呢……略有一點破綻,隻怕就會被識破。”
“唔……”澗長老點點頭,看著水底深處曆曆浮現的幻境和幻境裡困住的孩子,有一絲疑慮,“你把真實的伽藍帝都給折射了下來,締造出大夢結界,固然是省心——可是,萬一那孩子想要見的人也正好被映照在裡麵……”
“放心。這幻境裡發生的的一切,都將由我們來控製。”泉長老道,“這個孩子內心有太多的不安全感和恐懼,千瘡百孔——我們隻要擴大他心裡最微小的陰暗麵、便能擊潰他的意誌,進而在幻境中左右他的想法”
“那就好。”另外兩位長老鬆了口氣。
“去吧。”泉長老對著井底沉睡的孩子說了兩個字,抬起手指向了那一幅幻境,“去找你想要找的人……去迎接屬於你的命運。”
幻境裡,浮現出了伽藍帝都水岸邊際線,碼頭近在眼前。位於繭中心的孩子全身一震,臉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似在筋疲力儘之下終於抵達了帝都。
泉長老回頭看著另外兩位同僚,目光肅然
“海皇要進入他的幻境了。準備好了嗎?”
同一刻,朱顏也沉入了她的夢境。
與睡前願望相反、她並沒有夢到時影,反而夢見自己再度回到了鏡湖邊——那是在伽藍帝都的南門外。湖麵映照著月光,如同點點碎銀,美麗不可方物。湖上的世界繁華無比,映在湖上如同幻境。
她站在湖邊怔怔看著,在夢境之中忽然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是的,這個場景,似乎有哪兒不對勁?
她還沒有想清楚到底是怎麼了,水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冉冉升起那是一個靈活的影子,如同一條遊魚般朝著她飛速地遊了過來——那是什麼?是一條魚,還是……還是一個鮫人?那個鮫人,是淵嗎?
那一刻,那種奇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是在做夢嗎?這個夢,似乎不久前剛剛做過?
當那個影子越來越近的時候,她在夢裡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嘩啦一聲,水麵碎裂,有什麼浮了出來。水底遊過來的竟然是一個孩子,不過六七歲的年紀,身形小小的,消瘦陰鬱,眼睛明亮,看著岸邊的她,驚喜萬分地喚了一聲“姐姐!”
“蘇摩?”她認出了那個孩子,大吃一驚,“你怎麼在這裡?”
“姐姐!”那個孩子急速地浮出水麵,對著她喊,“姐姐!”
“蘇摩!”她急急俯下身去,試圖抓住他的手,“快上來!”
然而奇怪的是,那一抓、卻落了空。
她的手指從蘇摩的手臂裡對穿而過,仿佛握住的隻是一個幻影。那一瞬,她因為用力過猛,一個收勢不住、便往湖裡一頭栽了進去!
“蘇摩!”她在溺水之前驚呼,“蘇摩!”
“姐姐!”那個孩子也在驚呼,遊過來,不顧一切地想抓住她的手——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已經近在咫尺,雙手幾次相遇,都在拚命地想抓住彼此,她的手卻幾次從他小小的手臂裡對穿而過,如同握住的隻是虛無。
這是怎麼回事?她明明就在那個孩子的旁邊,卻怎麼也觸不到他!
恐懼和焦急控製住了她,朱顏不顧一切地向著那個孩子伸出手,胡亂脹閘,然而卻什麼都無法觸碰到——他們之間仿佛隔了一堵無形的牆壁,再不能逾越分毫。冰冷的湖水倒灌入她的七竅,淹沒她的視覺和聽覺。
蘇摩拚命地向她伸出手來,大聲喊“姐姐……姐姐!”
“蘇摩!蘇摩!”她在水中大聲喊,然而無論用了多大的聲音,蘇摩卻仿似完全聽不到——咫尺之隔、那個孩子也在拚命地揮手,想要抓住她,卻怎麼也無法接觸到她。
有一堵透明的牆佇立在他們中間,隔開了兩個人。
“她怎麼會在這裡?快分開他們!”
恍惚中,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裡傳來,依稀傳入她的耳畔“她竟然進入了這裡……糟糕,絕不能讓他們在‘鏡像’裡相遇!”
誰?是誰在說話?
她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控製,如同陷入了看不見的濃稠泥沼裡,身不由己,拚命掙紮卻隻是越陷越深,和蘇摩分開的越來越遠。水淹沒了口鼻,令她漸漸不能呼吸,逐步接近滅頂。
所有的感知都變得恍惚而遙遠。那是瀕死的感覺。
不……不!她和師父約好了……她決不能死在了這裡!
就在這一瞬,隨著她內心的強烈呼喚,她的全身仿佛可以動了。她竭儘全力的掙紮,呼救,忽然有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唰地劈開了混沌!
那種沉溺的力量瞬地消退,她感覺呼吸一下子順暢。
“蘇摩!”朱顏失聲大喊,掙紮起身。
下一個刹那,她發現自己在房間裡醒來,全身發抖,劇烈地咳嗽。周圍還是熟悉的陳設,外麵卻已經是天亮。房間裡環繞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沉悶氣息,她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出汗,如同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從喉嚨裡咳出來的都是淡淡的血。
怎麼回事?她……剛才是做噩夢了?
朱顏怔怔地坐著,一時間回不過神來。感覺到頭頂有光亮一閃,抬頭看去,居然是臨睡前已經好好地放在梳妝台前的玉骨。
那支有靈性的簪子自行飛了起來,懸在虛空中,正在圍繞著她飛行,發出明滅的光芒——剛才的那道閃電,難道是它?是它把自己救出了噩夢的圍困?這……這是怎麼了?自己剛才是做了個夢嗎?
可是這個夢,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朱顏獨自在床上喘息了半天,滿身冷汗,回憶著夢境裡的一切,心裡忐忑不安蘇摩到底怎麼了?那個小兔崽子失蹤已經好幾個月了。而她自己也在這幾個月裡曆經生死大劫,自顧不暇,竟是不能分身出去好好的尋找。
如今做了這種夢,難道是一種不祥的預示?如果萬一那小兔崽子真的出了什麼不測,那……
玉骨在掌心不停地明暗跳躍,如同她焦灼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