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愣了一下“城主?白風麟大人?他……不是要成親了嗎?”
“要置外宅,”客人哼了一聲,“以前城主喜歡去星海雲庭,不過成親以後礙著赤王的麵子,以後就不大方便再去了,隻能多畜養幾個奴隸在外頭——空桑貴族,誰不養幾個鮫人玩玩?”
“也是,也是。”店主連忙點頭,“那您好好挑!”
客人看了一圈,似乎都沒有特彆中意的,最終將眼光投向了角落裡的籠子,忽然眼前一亮“喲,這裡還有個雛兒?”
孩子竭力想要往後躲閃,然而身體虛弱到連動一下都乏力,隻能拖著沉重的鐐銬挪動著,儘可能地將身體蜷縮在籠子的一角。
然而,一隻肥胖的手卻飛快地伸進來,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
“嘿,這可是一個絕色!”店主用力地揪住蘇摩的頭發,將孩子的臉扯得向上仰起,轉向客人,“爺,看到了沒?多漂亮的孩子!見過這麼美的臉蛋嗎?”
客人的目光盯住了孩子的臉,也流露出驚豔的表情,然而神色轉瞬恢複了平常,隻是淡淡道“年紀太小了,身體也都是疤。”
店主連忙道“不小!彆看外形隻有六十幾歲,可您看一下骨齡,應該有七八十歲了!”
“就算有七八十了,那也要養個五六十年才能成年。”客人不為所動,“我買它過來乾嘛?留給下一代?——我是做生意的,早點脫手早點變現,可不想攢個傳家寶。”
“這……”店主苦著臉,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
“而且,光臉長得好有什麼用?”客人打量著籠子裡的蘇摩,繼續挑刺,嘴下不留情,“身體那麼瘦小,腹部傷痕累累,背上還全是黑色的胎記,誰買了誰賠錢——賈老六你是怎麼搞的,撿便宜被人蒙了吧?”
店主被這麼劈頭蓋臉一頓說,心寒了一半,氣哼哼地鬆開了手。蘇摩得了自由,立刻縮回了籠子角落,死死盯著眼前的兩個空桑人,眼神裡充滿了憎恨。
客人心機深沉,暫時先放開了蘇摩,眼睛一轉,落到了隔壁的籠子裡,脫口道“這個女娃子倒是不錯。”
“嘿,有眼光!”店主連忙點頭,一把抓住了籠子裡的楚楚,拖到了客人的麵前,“這是從碧落海深處剛剛抓回來的鮫人,產地最好、血統最純!年紀也合適,剛剛一百五十歲,臉蛋嬌嫩,身體也完美!”
隻聽唰的一聲,楚楚身上的衣服被一把撕下,嚇得發抖,卻不敢反抗。少女的身體美麗如玉石,細膩得看不見一絲瑕疵,微微發著抖,腰身以下曲線優美,赫然是連著一條覆蓋著薄薄藍色鱗片的魚尾。
“唔……”客人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片刻才道,“八百金銖。”
“哎,爺,實在是太少了!”店主一聽,連天叫起苦來,“為了把她運回來,光給船家就付了五百個金銖的船費呢!”
“八百。”客人絲毫不讓步,“隻是個半成品而已,我找屠龍戶給她破身還得花好幾百。而且萬一腿劈得不正,這錢可就都白費了。”
“一千?養了也有半年了,爺好歹讓我賺一點。”店主試著還價,苦苦哀求,一把抓過隔壁籠子裡的蘇摩,“要不,我把這個孩子當添頭送您?”
“九百。”客人神色微微一動,露出正中下懷的表情,卻還是故作沉吟,“再多我就走了。”
“好好!”店主連忙點頭,“成交!”
客人拍了拍手,立刻便有隨從進來,將籠子裡挑選好的鮫人拉出來。楚楚一直在發抖,拚命用手掩著胸口碎裂的衣服,被塞進了另一個新的籠子。在被拉走之前,她偷了個空,匆匆地對著隔壁籠子裡的蘇摩說了一句“彆怕。”
孩子愣了一下,抬起湛碧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怕。”自顧不暇的鮫人少女殷切地看著這個孤獨瘦弱的孩子,低聲道,“還好我們是一起被買走……這一路上,我會照顧你。”
那一刻,她的麵容看上去分外的像記憶中的如姨,竟然讓蘇摩有微微的恍惚。孩子的冷冷的眼神終於動了一下自己都快要不行了,還記著要照顧一個剛認識的人?這一切,隻是因為他們是同族?
同樣的亡國、同樣的奴役,同樣的千百年來悲慘的命運。
就是因為相同的血,相同的悲慘境遇,才把他們連在了一起嗎?
當那些隨從過來想把蘇摩拉出來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孩子忽然爆發了,如同一隻小獸一樣地從籠子裡跳了起來,一頭撞到了對方的胸口,狠狠咬了下去。
“小兔崽子!”隨從怒喝了一聲,虎口上流下了鮮血。
“怎麼了?”客人愕然,想要上前查看——話音未落,眼前一黑,隻覺得一陣劇痛,鮮血從額頭瞬地流了下來。
“滾!”孩子拿起籠子裡盛水的粗瓷碗,用儘全力對著客人砸了過去,厲聲大叫,“不許碰我,你們這些肮臟的空桑人!”
客人慘叫著跌倒在地,額頭裂了一條半尺長的血口子。隨從們蜂擁而上,怒喝著,一時間整個店裡雞飛狗跳。
蘇摩被幾條彪形大漢從籠子裡拖了出來,由客人帶頭,圍在中間輪流痛打。店主知道這個小兔崽子闖了禍,雖然驚懼,卻不敢上前勸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人叫起來,拚命地撲過去擋在了孩子的麵前,卻竟然是楚楚。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拖著一條魚尾在地上掙紮,苦苦哀求“各位爺,他還是個孩子……還是個孩子呀!彆打了!”
然而,在氣頭上的客人哪裡管得了這些?一個兜心腳過去,便將勸架的楚楚踢倒在了地上。沒有雙腿的鮫人摔倒在地,無法起身,隻能拚命撲騰著,彎下身體擋住孩子,咬著牙,忍受著如雨而落的拳腳。
“沒事的,”楚楚咬著牙,安慰著懷裡的孩子,美麗的臉卻因為一下下的擊打而痛苦得變了形,顫聲,“忍忍就過去了。彆……彆怕。”
話音未落,有人一腳重重地踢在了她的脊椎骨正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地叫了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軟軟地倒下去,一動不動。
“哎,哎,爺快彆打了!仔細手疼!”店主眼看鮫人要死了,這一回終於急了,“打死還臟了您的手呢!”
最終,客人什麼都沒有買就怒氣衝衝地走了。
“你這個小兔崽子!”不等客人前腳走,店主一把將倒在地上血流滿麵的孩子拖了出來,“闖禍精!觸黴頭!看我不打死你!”
蘇摩被從楚楚的身下拖出來,卻一動不動。孩子的臉上全是血,幾乎糊住了眼睛,但卻並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那個鮫人少女的血——她的脊椎被踢斷了,內臟也受了重傷,大口的血從嘴裡噴出。
在屠龍戶趕來搶救之前,便中斷了呼吸。
蘇摩呆呆地看著這個認識不到一天的同族,看到她美麗嬌嫩的容顏在死亡的瞬間枯萎,看著她拖著一條魚尾,漸漸在冰冷肮臟的地麵上停止呼吸……她微閉的眼角噙著兩滴淚,漸漸凝結成水滴狀的珍珠,晶瑩圓潤,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細微無聲。
尾鰭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後徹底的不動。
店主罵罵咧咧地過來,一腳將她踹開,然後俯下身撿起了那兩顆珍珠——這個像如姨一樣對待他的年輕同族,就這樣死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朝思暮想的碧落海,連最後一滴淚也被空桑人撿了回去,當做珍珠販賣。
可是蘇摩怔怔地看著,臉上並沒有表情。
“你這個災星!你怎麼不去死?”店主眼看店裡唯一的搖錢樹倒了,氣急敗壞,把惹禍的蘇摩幾乎往死裡打。然而孩子不閃不避,就這樣承受著如雨而落的棍棒,被打得鼻青臉腫,臉上還是沒有表情。
啪的一聲,手腕粗的木棍在孩子的背上斷裂,蘇摩跌倒在地。
“這該死的小兔崽子!邪性!”店主氣餒了,精疲力儘地扔掉了棍子,指著他罵,“養著也是白費錢,賣也賣不掉,這麼打卻連滴眼淚都不掉,也不能收集鮫珠去賣錢——養這個家夥有什麼用?還不如扔了得了!”
“扔了可惜,”旁邊有惡仆出主意,指著孩子湛碧色的雙眸,“至少這孩子還有一雙完好的眼睛!”
店主一拍大腿“對極!我怎麼差點忘了?鮫人全身都是寶,這一對眼睛挖出來好好炮製、還能做成凝碧珠,賣上個幾百金銖呢!”
然而話音未落,蘇摩忽然便抓起了地上碎裂的瓷片!
“怎麼?”店主吃了一驚,以為這孩子又要攻擊人。
可蘇摩隻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屋子的空桑人,二話不說抬起手,將碎瓷片毫不猶豫地紮入了自己的眼睛!——鮮血從眼中流下,殷紅可怖,孩子本來絕美的臉刹那變成了惡鬼。
店裡的所有人都驚住了,呆若木雞。
“滾開!你們這群肮臟的空桑人!”蘇摩雙目流下殷紅的血,握著尖利的碎片,對著那群人厲聲,“我再也不會聽你們擺布!你們這些空桑人,永遠、永遠不要再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
血如同兩行淚,劃過孩童的臉,觸目驚心。
………………
當孩子在幻境裡用儘全力喊出那句話時,古井外的三位長老齊齊失色。
海皇竟然親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不好!”泉長老驚呼一聲,雙手在胸口交叉,“快結陣!”
那一刻,他們能監控到這個孩子的心裡湧現了巨大的毀滅力量,排山倒海一般洶湧而來,充斥了整個“大夢”之中——那種力量充滿了惡毒憎恨,恨不能將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化為齏粉,和他自己一切歸於寂滅!
然而,不等他們再度結陣,巨大的念力從水底轟然釋放,如同呼嘯的風暴,轉瞬擴散而來。在一聲巨響之中,古井徹底碎裂,連同那些鐫刻著符咒的井台、都頓時四分五裂!
海國三位長老如受重擊,齊齊朝外跌倒。
“怎……怎麼了?”清長老失聲,然而剛一開口說話,就有鮮血從嘴裡噴了出來,隻覺得五臟六腑如同被震碎一樣,劇痛無比。
“咳咳……”泉長老也是咳嗽著,忍住了咽喉裡翻湧的血腥味,聲音斷斷續續,“大夢之術……是雙向的,我們可以把我們的意誌加倍傳達給他,他、他也可以把自身的意誌傳達給我們——這個孩子潛在的力量比我預計的更加強烈百倍……我們控製不住他!”
剛才他看到這個孩子在幻境之中釋放了紙鶴,用驚人的意誌力對抗他們,死活不肯熄滅那一點希望,心裡不免吃了一驚——這麼小的孩子,海皇血統尚未覺醒,居然差點就破掉了他們聯手的幻術!
於是,在短暫的停頓之後,為了徹底征服這個孩子,他迅速將幻境中施加的力量調到了最大,以最殘酷的情境、全方位地侵蝕和滲入孩子的心靈,以求壓倒他心中尚存不滅的一念。
——這個孩子終於崩潰了,失去了對空桑人的所有期待。
然而,他卻沒想到、當這個孩子崩潰後,忽然間做出了這等不顧一切的舉動!絕望的海皇,竟然在絕境之中也毫不屈服、親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海國的三位長老齊齊癱坐在地,身負重傷。
古井坍塌,蘇摩飄浮在冰冷的水底,臉色慘白如紙,蜷縮著一動不動,仿佛黑暗水底的一個小小的蒼白泡沫——孩子全身發抖,雙眼緊閉,然而卻有不絕如縷的鮮血從眼裡沁出,將整個身周都染成了血紅!
看到這種情況,泉長老顧不得身上的傷,踉蹌著從地上爬起,從碎裂井口一躍而下,將水底的孩子托了起來——在離開水麵後,蘇摩緊閉的眼睛裡,依舊有著清晰的血痕。
另外兩位長老大驚失色“這孩子……真的受傷了?”
明明是幻境,為何還能真的受到傷害?
“大夢之術可以殺人,傷人又豈在話下?”泉長老抱著孩子從井裡浮出,神色異常緊張,“得趕緊給海皇治療——不然他的眼睛可能從此就要瞎了!”
三位長老簇擁著蘇摩從坍塌的古井旁離開,然而,還沒走幾步,迎麵就遇到了聞聲而來的如意。
她一直憂心忡忡地等候在外麵,此刻聽到巨響便不顧一切地奔了過來,一眼看到蜷縮在長老懷裡的蘇摩,知道事情不好,眼淚唰地就掉了下來。她伸手接過蘇摩,發現懷裡的孩子雙眼裡全是血,失聲“他、他怎麼了?”
“這孩子……”泉長老微微咳嗽著,低聲大概說了一遍。
如意聽著,臉色越來越慘白,手臂抖得幾乎抱不住孩子。她幾乎要衝口而出地斥責,想起了三位長老的身份地位,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住,隻有淚如雨下。
“唉……的確是我不好,”一貫威嚴強勢的泉長老歎了口氣,罕見地低頭認了錯,“我操之過急了——海皇畢竟還是個孩子,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我沒想到他這麼脆弱,在瞬間完全就相信、接著就崩潰了。”
聽得德高望重的長老如此說,如意心裡那一口氣更是無法發作出來,她隻能抱住了失去神智的孩子,將他臉上的水珠連著血淚一起擦拭乾淨。
那個小小的孩子蜷縮在那裡,全身冰冷,一動不動。
——還能說什麼呢?他們聯手毀滅了他,把他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為了將這個孩子的心拉回自己的陣營,她利用了這個孩子對自己僅剩的信任,連同長老們一起設好了這個局,將他誘入其中,一步步逼到了崩潰。
然而卻沒想到,當他放棄了心中執念的時候,同時也自我毀滅了!
“蘇摩……蘇摩!”她在孩子的耳邊呼喚。然而他一動不動。
“他……他不會死了吧?”如意忍不住內心的驚恐,顫聲。
“如果這樣輕易就死了,就不可能是我們等待了幾千年的海皇了。”然而泉長老卻隻是鎮定地回答了一句,將滿臉是血的孩子交到了她的懷裡,“我立刻讓人去找大夫,你在這裡好好照顧這個孩子,一旦他醒來,立刻稟告。”
“是。”如意頷首領命。
“這事情不能出一點的紕漏,否則前功儘棄。”泉長老想了一下,又附耳在如意身邊交代了幾句,細細叮囑,“如果他醒來問起,你就按我說的回答,千萬不可以錯一個字。”
“是。”如意點頭,默默地看著孩子,心痛如絞。
那個瘦小的孩子在她懷裡、以胎兒的姿態蜷曲成一團,一動不動,隻有肩膀在劇烈地顫抖痙攣,仿佛沉湎於某個不能醒來的夢境之中,緊閉的眼睛裡兩行血淚汩汩流下,不知道是在不停地流血、還是在不停地流淚。
蘇摩……蘇摩,你是在噩夢裡被魘住了嗎?
在那個無邊無儘的夢境裡,天地都是黑的,連唯一的一點溫暖也凍結了——那麼小的你,孤獨地沉在冰冷的水底,還能憑著自己的意誌力從崩潰之中蘇醒嗎?或許,就這樣永久地閉上眼睛、不肯醒來?
你是我們的海皇,是鮫人一族的救星,是我們怎麼也不能放棄的希望。
——可是,我們對你又何其殘忍啊!
如意抱著昏迷的孩子回到了房間裡,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榻上。
這裡是一間單獨的臥室,位於後院,和其他鮫人孩子休息的大棚隔了開來,非常安靜和私密。她給蘇摩蓋上了被子,打來溫水,細細地洗淨了孩子臉上的血跡,低下頭端詳孩子消瘦的臉頰,長長歎了一口氣。
鮮血可以洗淨,然而,失明的瞳孔卻永遠不能恢複。
——就如這個孩子遭受到毀滅的心。
這一次,三位長老聯手對蘇摩施展了禁忌的“大夢之術”,卻造成了這樣慘烈的後果——那個強烈的幻術和由此帶來的心理暗示,將作為潛意識、永久地沉澱入蘇摩的內心最深處,潛移默化地扭曲他的記憶,重塑他的人格,將仇恨空桑的種子深深埋下,任其肆意瘋長,直到種出遮天蔽日的毒蔓來。
她固然不願意讓那個郡主將蘇摩的心拉走,可是,用這樣暴虐殘酷的手段對付一個年幼無助的孩子,卻也是超出了她的預計。
複國……複國。
為了那個遙遠的夢想,已經犧牲了許許多多的鮫人,如今,連這個孩子也是要被犧牲了嗎?
如意坐在黑暗裡,茫茫然地想著,心如刀絞。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摩似乎醒了,還沒睜開眼,便一把甩開了她的手,用細小的胳膊撐起身體,往後縮去。
“彆怕,是我,”她連忙扶住了孩子,輕聲在他耳邊道,“我是如姨……你快躺下,好好休息。”
聽到“如姨”兩個字,蘇摩再度猛烈地顫抖了一下,卻已經不再抗拒。
如意鬆了口氣,放心了大半——顯然,經過這一次大夢之術,這個孩子心底對自己的信任和依賴又加強了許多,再也沒有之前的排斥。
蘇摩在她的懷裡沉默了許久,才悶悶地問了一句“我怎麼會在這裡?我……我記得自己……明明在葉城的西市。”
“是我們把你救回了這裡,”如意按照泉長老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回答,“長老們發現你偷逃去了帝都,便一路追查,最後在葉城的奴隸市場裡找到你,把你救了回來——那時候你已經奄奄一息,差點被空桑人扔到了亂葬崗裡。”
這這樣的回答,一字一句都完美地契合了大夢之術裡的一切,和已有的虛假記憶絲絲入扣,讓這個孩子再無懷疑。
果然,聽到這樣的話之後,蘇摩便沉默了下去。
“這樣啊……”孩子喃喃地說了一句,不置可否。
他始終沒有再問起過“姐姐”。
泉長老命人去找了大夫,然而那個大夫並沒有申屠大夫那樣高明的醫術,一看到孩子的情況也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推辭,表示力不從心。如意一直關切地照顧著他,那些同齡的孩子,比如炎汐、寧涼,也是不是的來看他——然而孩子一直沉默,手裡拿著那個小小的孿生肉胎,如同抱著一個奇特的娃娃,失明的雙眼空空蕩蕩,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
他用細小的胳膊將自己圈了起來,深深埋首在房間的角落裡,身體呈現出胎兒般的防禦姿態,既不吃東西,也不動彈,整個人仿佛枯萎了,看上去越發瘦小,四肢纖細得仿佛是琉璃製成,由內而外地布滿了裂痕——有時候,如意甚至不敢觸碰他。
她真怕自己略微一動,那個滿身傷痕的孩子就會喀拉拉的裂開,碎成千百片,再也無法拚湊回原樣。
泉長老來探視,看到孩子如此的近況也不由暗自吃驚,低聲吩咐如意,“這樣下去可不行,無論如何得讓他吃點東西。”
“這個孩子不肯。”如意眼裡充滿了淚水。
“蠢!你就不能強硬一點?按住他的腦袋、灌他吃下去!”泉長老氣急,嗬斥,“再不吃東西,他就要活活餓死了!”
“……”如意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長老的吩咐。
在這個孩子心裡,這個世界已經全然坍塌了。如果連她也對她暴力相向,他會不會徹底的崩潰掉?
“聽著,如意,我們不能失去他,”泉長老語重心長,教訓這個多年來一貫忠誠的戰士,“他是我們的海皇……我們幾千年來一直等待的人!無論如何,你要保證這個孩子好好的活著。”
“好好的活著?”她喃喃重複了一遍,眼裡滿是悲哀——對一個孩子而言,這樣的活著,豈不是比死了還悲慘千百倍?”
等泉長老走後,如意沉默了很久,才轉身回到房間。
然而,剛推開門,她就怔住了——床上空空蕩蕩,整個房間也空空蕩蕩,那個一直孤僻縮在一角的孩子居然不見了!
“蘇摩!”她失聲驚呼,一把推開了虛掩的窗戶。
眼前是一條血色的帶子,綿延往前,無休無止。
趁著她不在,那個瘦小的孩子已經悄然從窗戶裡爬了出去,掉落在了屋後的牆根下。屋後是一片碎石地,蘇摩嘴裡咬著那個由孿生弟弟做成的玩偶,摸索著在地上爬行,雙手雙腳都在尖利的碎石上摩擦得全是鮮血,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印,卻頭也不回。
如意剛要將他拉回來,不知為何,卻竟然猶豫了。
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地上拚命地爬著,無懼傷痛、無懼流血,不顧一切地離開——仿佛是離開一個水深火熱的魔窟一樣。
如意看著這一切,全身發抖地站在那裡,眼裡的淚水接二連三地掉了下來,終於無法抑製地痛哭出來“蘇摩……蘇摩!”
她幾步衝了過去,一把抱起了孩子。
“放開我!”蘇摩眼裡露出了陰沉的憤怒,剛要拚命掙紮,卻發現她並沒有將自己抱回房間裡,而是奔向了另一個方向。
如意帶著孩子來到了那一口古井邊,推開了堆在地麵上的碎裂的石塊。
在大夢之術破滅後,寫著符咒的井台全然粉碎,壓住了井口,此刻一旦被清掃,猶如地麵上露出了一隻黑洞洞的眼睛。地底的泉脈由於失去了術法控製的作用,重新恢複成了一口普通的水井,流動了起來,通向了鏡湖。
如意放下了蘇摩,輕聲“去吧。”
什麼?孩子震了一下,不敢相信地抬起頭,用沒有神彩的眼睛看著她,臉上的神色帶著疑慮和戒備。
“幾千年後,雖然宿命選中了你,可是,你並不想成為海皇。”如意悲涼地微笑,凝視著孩子消瘦的小臉,心痛無比,“如果硬生生把你留下,你一定會死——你是寧可死、也不會按照彆人的意願活著,是不是?”
蘇摩點了點頭,薄薄的嘴唇顯出一種桀驁鋒銳。
如意抬起手,一處一處地用術法治愈手腳上的擦傷,輕聲“那些族人,包括長老,並不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人——請你原諒他們吧。他們並不是要故意折磨你,他們……他們隻是對自由有著過於狂熱的執念。”
說到最後一句,她已然哽咽。
蘇摩默默地聽著,抬起枯瘦的小臉凝視著她。
最後一個傷口也停止了流血,如意歎了口氣,放下手來,對那個孩子道“好了,去伽藍帝都找你的姐姐吧!”
“不,,”蘇摩卻忽然開了口,一字一頓,“我從來沒有過什麼姐姐。”
聽到這樣斬釘截鐵的話,如意的身體猛然顫了一下。
——原來,三位長老的秘術畢竟還是生效了?
“不過,我也不會留在這裡。”蘇摩的聲音平靜,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冷酷,“我不想被你們關在這裡,被逼著當你們的王——寧死也不。”
如意怔了一怔,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你有你的自由。”
蘇摩停頓了片刻,喃喃重複“對,自由。”
孩子仰起了臉,空洞的眼睛裡帶著一種堅決“我要的,就是這個。”
如意心裡一震,不由得輕聲歎息“那麼,就快走吧——趁著現在沒人看到。但你千萬小心,不要再落到那些販賣奴隸的空桑人手裡了……”
孩子沒有說話,忽地抬起了手,循聲摸向了她的臉頰。
“如姨。”他叫了她一聲,小手冰涼,“放走了我,你怎麼辦?”
沒想到這個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還會問這句話,如意心裡一熱,淚水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哽咽“放……放心。即便事情暴露,長老們也不會因此殺了我的。你……隻管去吧。”
蘇摩長久地沉默,終於點了點頭,轉身躍入了水中。
這一次離開,他依舊是沒有絲毫的猶豫和留戀。
隻聽輕微的一聲響,地底的泉水泛起了漣漪,又漸漸恢複了平靜,如同一隻黑沉沉的眼睛——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終於從漆黑的水底真正離開了,如同一尾遊向了大海深處的魚,很快便不見蹤影。
他將去向何處?他又會經曆什麼?他的人生、會延續到哪裡?
這一切,都再也不是她能夠知道的。
那之後,如意便失去了蘇摩的下落,並不知道這個孩子離開葉城複國軍的秘密據點之後,漂泊到了何處,又經曆過怎樣的輾轉流離。
直到七十年後,當雲荒大變來臨的時候,那個鮫人孩子才再度出現,站到了在曆史舞台的中間——那時候,他已經出落成一個少年,俊美如神,陰鬱而冷漠,一言不發地站在了紫宸殿的中央,攪起了整個雲荒的動蕩。
一如預言所說的這個孩子傾覆了天下。
又過了一百年。滄海桑田,世事幾度變幻,每個人的人生隨之跌宕起伏。她被貶斥、又再度啟用。隨後,她去往了東澤十二郡,奉命施展美人計,不料卻真正愛上了那個異族的總督。
而她訓練過的那些鮫人孩子們紛紛長大了,炎汐、寧涼、瀟、湘、碧、汀……一個個都成為了優秀的戰士,各自奔向戰場,用自己的一生、寫下了鮫人複國的血淚詩篇。
而她,來到桃源郡開了一家賭坊,一邊經營生意、募集資金資助著複國軍,一邊等待著什麼——終於,在某一日,雲荒東麵的慕士塔格雪山上發生了一場雪崩,有來自萬裡之外的異鄉旅人抵達。
而那一行人裡,有著她日日夜夜祈禱期盼的人。
那個叫做蘇摩的孩子,終於歸來了!
時隔上百年,在重逢的時候,陰鬱冷漠的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男子。遊曆了天下六合,曆經無數滄桑、雙眸依舊沒有神彩,整個人卻光芒四射,望上去俊美如神祗。在他的十指間,有引線垂落,交纏如宿命,而另一端、牽著由孿生弟弟做成的傀儡人偶。
——他成了一名傀儡師。
歸來的人凝望著久彆的她,湛碧色的眼眸依舊空空蕩蕩。
“如姨,你還在等我嗎?”他開口,用熟悉的稱呼對她說,“我回來了。”
“海皇!”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痛哭出聲,跪倒在了他的麵前——
“滄海桑田都等著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