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彥乞骸骨的消息很快傳遍京城。
震驚者有之,坦然者亦有之,絕大多數人對那位老相爺心懷崇敬,前往相府探望問候的官員不計其數。
榮國公蕭望之、魏國公厲天潤、右相薛南亭以及各部衙堂官紛紛前往,朝中以左相弟子自居的高官足有二十餘人,普通官員壓根沒有進府的資格,隻能在相府之外聊表敬意。
江南各家門閥望族的家主和族老亦登門請安,不論這幾年錦麟李氏有沒有站在他們這一邊,在李道彥即將離開朝堂的時刻,這些人都不敢引來外界的非議,至少場麵上的禮節一絲不苟。
相府外車水馬龍,華蓋如雲。
宮裡的賞賜更是連續數日不斷,隨著一道道恩旨頒下,李道彥成為大齊曆史上極其罕見的、生前便集三公之銜和三閣大學士於一身的文臣。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老夫這輩子算是值了。”
賓客散去,夜深人靜,李道彥靠在榻上輕聲感慨。
堂下站著一位中年男人,正是他的長子李適之。
這位現任禮部尚書抬眼掃過站在榻邊的少年,溫和地說道:“稚魚兒,你先下去歇息。”
李公緒對素來溫文爾雅的伯父非常敬重,即便他知道伯父和祖父之間存在一些分歧,至少對方在明麵上並無指摘之處。
不過相對來說,少年肯定更加順從自己的祖父,於是他下意識地看向榻上的老人。
李道彥淡淡道:“讓稚魚兒留下,他是李家的人,有什麼話聽不得?”
李適之目光微凝,旋即謙恭地說道:“是,父親。”
這幾天雖然貴客盈門,李道彥卻並不疲累,一者需要他親自接見的大人物本就不多,二者來人皆知老人最需要靜心調養,故而頂多就是來略坐一坐,閒談幾句便告辭離去。
真正忙碌不休的是李適之和他幾個弟弟,以及族中一些嫡係子弟。
縱如此,在李適之臉上依舊看不到半點倦色,沉穩淡然一如往常。
李道彥看著這張似平湖不見波瀾的麵龐,略感無趣地說道:“有話直說便是。”
李適之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緩緩道:“父親,論理兒子不該置喙您的決定,然而茲事體大,父親事前並未與族人商議,連我也是在事後才得知詳情,以至於府中沒有任何準備。”
“準備?”
李道彥花眉微挑:“需要什麼準備?”
李適之微微一窒。
正常情況下,他當然可以直言相告,譬如涉及到李道彥辭官之後朝中的權力真空如何安排,李氏子弟是否可以借助這個機會更進一步。
然而因為過往一些糾葛,或者說因為他這位未來家主的一意孤行,導致父子之間出現的隔閡,有些話便難以出口。
李道彥見狀幽幽道:“你如今已是禮部尚書,在朝堂上位高權重,又得陛下信重,為父在與不在影響不大,難道你不能安排好晚輩們的前途?要知道當年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不過是區區一介戶部侍郎,依舊能讓錦麟李氏獨占鼇頭。現在你距離中書僅僅一步之遙,身後又是堪為江南門閥之首的李家,何必如此心虛呢?”
這話裡含著淡淡的諷意,李適之自然能聽得出來。
他依舊平靜地說道:“兒子豈敢與父親比較?”
李道彥不禁輕輕哂笑一聲,道:“比或不比,如今已經不重要了。一直以來,你心裡覺得是我這個父親擋了你的路,讓你的光彩始終無法顯現,現在我主動離開朝堂,合該伱大展拳腳揚名立萬,不是嗎?”
李適之雙眼微眯,望著靠在榻上風輕雲淡的老人。
良久之後,他頹然一笑道:“原來在父親眼中,我竟是如此不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