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端茶送客,許佐卻不為所動。
許佐不是初入官場的愣頭青,不會隻憑著一腔熱血辦事,哪怕是在擔任禦史中丞的那幾年裡,他也不是見人就咬的惡犬。
他每次彈劾他人不說有確鑿的證據,至少也有一定的根據,絕非字麵意義上的風聞奏事,否則那些恨他恨得牙癢癢的權貴怎會容許他繼續站在朝堂上。
至於今日的爭論,他同樣占著大義二字。
七星幫不是普通的百姓,在過去二三十年裡,他們已經形成非常穩固的內部架構,再加上長期落草為寇嘯聚山林的經曆,長期來看必然是一股隱患,分散安置才是最穩妥的安排。
這是許佐身為定州刺史必須堅持的立場,他不能對此視而不見。
當然,之所以初次見麵便挑起這個爭論,許佐一方麵是想嘗試說服陸沉,儘量不傷及雙方的和氣,畢竟往後兩人還需要密切配合,共同應對來自北方強敵的威脅。
另一方麵,許佐從京城離開時便在思考一個問題,陸沉和天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是不是陸沉的某些舉動逾越了人臣的界線,還是那位年輕的天子疑心過重。
望著陸沉平靜中帶著幾分冷漠的表情,許佐緩緩道:“郡公,下官並無惡意,隻不過是從長遠考慮,認為應該更加妥善地安置七星幫的數萬幫眾。隻要郡公同意,下官保證所有人都能分到足夠的田地,由官府幫他們建造房屋,並且給予這些人一定的自治之權。郡公可以派人全程監察,倘若下官有一處做得不妥,願聽憑郡公處置。”
身為堂堂刺史,一州之地的主官,許佐這番表態可謂非常誠懇,而且他素來極其珍惜自己的清名,基本不會對權貴俯首帖耳。
更不必說他最後那句話意味著陸沉可以直接插手刺史府的政務,這是極大的讓步。
坐在下首的黃公甫不禁暗暗一歎。
其實許佐不是沒有激化矛盾的手段,他隻需要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寫成密折送往京城,不說引起軒然大波,至少會讓陸沉陷入一個比較尷尬的處境。
如今看來,這位刺史大人今日此行表麵上是爭權,實則另有所圖。
陸沉抬眼打量著許佐,漸漸品出一些有趣的深意。
麵前的中年男人是確鑿無疑的忠君之人,但他並非陸沉想象中一根筋的孤臣,相反主動放低姿態足以證明他懂得及時止步。
偏偏這樣的人更難應付。
倘若許佐強硬到底,陸沉自然不懼,這裡是邊疆不是京城,刺史終究比不過手握重兵的實權郡公。
然而許佐率先低頭,加上他過往展現出來的耿直性情,這毫無疑問是一件值得琢磨的事兒。
一念及此,陸沉意味深長地問道:“許大人,你究竟想從本督這裡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
許佐心中微動,坦然道:“下官彆無他求,隻願國泰民安。”
“國泰民安……好一個國泰民安。”
陸沉複述著這幾個字,又問道:“許大人是否支持北伐?”
許佐毫不猶豫地說道:“絕對支持。”
“這就奇了。”
陸沉似有不解,冷聲道:“過去十餘年裡,許大人一直堅定不移地支持先帝支持北伐,為此不惜與朝中各種勢力爭鬥不休。如今你調任定州刺史,卻百般阻撓本督對邊軍家屬的優待,莫非你以往的表現隻是在先帝麵前的偽裝?”
許佐麵色微沉,不得不說陸沉這番話戳中他心裡最在意的部分。
陸沉繼續說道:“你又說隻願國泰民安,那麼本督想問一下許大人,邊軍不穩邊境難安,強敵揮軍南下無人奮起抵抗,定州一失淮州難保,江南便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敵軍可以直接兵臨永嘉城下。到時候河山傾覆家國淪喪,哪來的國家康泰安寧,哪來的百姓安居樂業?”
這一連串的質問出口,一連串的大帽子扣下來,許佐終於無法抵擋。
他的出發點其實沒有錯,然而陸沉考慮的是更加現實的問題。
七星幫在將來會不會成為大齊境內的隱患,這一點連許佐都不會妄下定論,他隻是想防患於未然。
可是七星幫的民心若出現問題,必然直接影響到七星軍的穩定,而這支軍隊不光光是和陸沉本人關係密切,他們駐守的寶台山防線至關重要,倘若這段防線不再穩固,景軍便可從定州東北部長驅直入。
或許陸沉有辦法彌補,但他有什麼必要空耗精力去做這件事?
一個是無法確定的遠慮,一個是必須重視的近憂,如何抉擇不言而喻。
關係到邊軍防務,許佐就是將這樁官司打到禦前也贏不了。
許佐的情緒依然很平靜,不疾不徐地說道:“郡公言之有理,是下官考慮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