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之明白老父為何擔憂,他溫言開解道“陛下聖明在心,遲遲未定儲君就是為了避免朝堂動蕩。有陛下乾綱獨斷,無論那位皇子住進東宮,都不會引發太大的風浪。在兒看來,父親委實不必因為此事煩心。”
李道彥眼中閃過一抹深重的失望,緩緩道“北邊的景國已經吞並趙國,南侵之勢已成定局,你明不明白?”
李適之沉默片刻,輕聲道“兒子明白,故而先前一直讚成父親對邊軍適當退讓,以此來保證邊軍的戰力。景國雖然勢大,但是過去兩年裡的戰事表明他們並非不可戰勝,衡江依然會是橫亙在他們麵前的天塹。退一萬步說,即便定州保不住,靖、淮兩地依然可以將景軍拒之門外。”
李道彥此刻的心情很複雜。
今日這場談話,不止是父子之間的交流,更有可能關係到錦麟李氏、江南九大家乃至整個大齊朝廷未來的命運。
他一直將李適之當做繼承人、錦麟李氏的下代家主培養,對方也沒有讓他失望,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穩紮穩打,憑借一手錦繡文章和紮實的庶務能力立身養望,不顯山不露水便籠絡大部人心。
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有些看不懂這個長子的心思。
“你的看法是一個最理想化的狀態,但是伱要明白世事無常,很多時候會發生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狀況。”
所謂知子莫若父,李道彥很清楚李適之的心誌何其堅毅,因此他沒有擺出嚴父的姿態,一反常態地耐心解釋道“邊軍戰力的強弱不是一個恒定的存在,蕭望之和厲天潤一旦有礙,後續幾乎無人可以頂替他們。陸沉雖然頗有青出於藍之勢,但他一人如何兼顧三地?真到了景軍大舉犯境之時,國朝內部仍然紛亂不休,或有天地傾覆之憂啊。”
李適之望著老父眉眼間的憂慮,不由得輕輕歎了一聲。
以李道彥宦海沉浮數十年的閱曆,自然能感覺到永嘉城貌似平靜的水麵下,隱藏著無數蠢蠢欲動的暗流。
這裡麵既有邊軍、京軍和中樞權力之爭,又有幾位皇子漸趨明顯的皇位之爭,還有以陸沉為代表的軍方新貴與那些老牌武勳的明爭暗鬥。
今天朝會若非韓靈符拖著殘軀入宮,以自身的清名為天子壓陣,恐怕就會爆發第一場明確激烈的朝爭。
但是下一次呢?天子又去哪裡尋找第二個韓靈符?
終究會走到劍拔弩張的那一天。
良久過後,李適之垂下眼簾,緩緩道“父親,北伐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李道彥白眉微動,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李適之不以為意,繼續說道“其實兒子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北伐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對於陛下而言,收拾舊山河是必須要堅持的旗幟,對於邊軍將士而言,北伐是他們獲取戰功步步高升的手段,可是對於北地百姓而言,他們真的希望我朝大軍重返北地嗎?”
“適之——”
李道彥的臉色漸漸嚴峻起來。
李適之誠懇地說道“父親,請讓兒子說完。”
“這世上肯定有人心無雜念,或為忠心報國,或為吊民伐罪,或為驅逐蠻夷,我從不懷疑有這樣的人存在,並且對這樣的人心生敬意。”
“但是,我必須要說但是,像我們錦麟李家、長樂寧家、寧潭丁家、博越陳家、德安郭家、永新王家、興山樂家等等,我們這些世族的根基都在江南。姑且不論大齊軍隊能否徹底擊敗景軍,縱然大齊勝了,這於我等有何益處?”
“父親可以不考慮這個問題,我也可以不考慮這個問題,其他人是否也能做到秉公無私?是否願意將全部家資奉獻給朝廷?錦麟李氏能有今日之地位,首先離不開父親的嘔心瀝血,其次則是因為那麼多江南世族的鼎立支持。”
說到這兒,李適之呼出一口濁氣,搖頭道“他們能支持錦麟李氏,將我們李家捧到這個位置上,自然也能反手將李家拉下去。”
李道彥雙眼微閉,片刻後說道“這世上的道路不止有一條。”
“父親所言極是。”
李適之語調低沉,喟然道“可是陛下選擇了最激進的那條路。父親,兒子一直明白您的苦衷,亦不反對陛下對邊軍的支持。去年北伐靡費甚巨,如果沒有我以父親的名義在暗中幫忙轉圜,薛南亭真以為他的右相之位能壓得滿朝文武悄然無聲,給邊軍供給那麼多糧草軍械和餉銀?”
李道彥此刻的神情很複雜。
他當然知道長子沒有說謊,這本就是他對李適之的囑托。
李適之道“陛下想要北伐,想要壯大邊軍,想要讓蕭望之的心腹陳瀾鈺插手京軍,還有這兩年各種各樣的安排,我們所有人都選擇了退步。這是因為我們知道,陛下是大齊的天子,邊軍是邊疆的屏障,支持他們同樣是支持自己。我們不蠢,分得清輕重緩急。”
“但是,陛下未免太心急了。”
李適之用最開始那句話作為結尾。
李道彥明白他的心思,也意識到天子的決定已經觸及到江南世族的底線,這種沉默的反對更加危險。
可是……他又能做什麼呢?
這是大勢所迫,非一人一心可以改變。
更何況李適之是他培養了二十幾年的繼承人,和他與錦麟李氏本就是一體,就算李適之的想法不合他的心意,他連大義滅親都做不到,除非他願意眼睜睜看著錦麟李氏毀於一旦。
一念及此,老人轉頭看向乖巧站在旁邊的幼孫,緩緩道“無論如何,錦麟李氏不能與陛下為敵。倘若那些人覺得老朽不配這個位置,便讓他們另擇賢明罷。”
李適之定定地看著地麵,沉默很久之後起身行禮道“謹遵父親之命。”
待他離去之後,李道彥朝李公緒招招手,然後抬起蒼老如枯枝的手掌在他手背上輕輕拍著,笑道“稚魚兒,有沒有聽懂你大伯說的那些話?”
少年望著老人慈祥的笑容,不知為何一時間竟然悲從中來,顫聲道“祖父……”
“無妨。”
李道彥笑著打斷少年的話,轉頭看向堂外的一隅天地,幽幽道“他們覺得陛下太著急了,可是他們沒有想過一個問題,陛下終究是九五之尊,又非他們手裡的傀儡。”
“從古到今又有哪個有為君王,能夠容忍自己睡在彆人握著的刀劍之旁?”
“陛下已經默默忍受十四年。”
“陛下……才是真的不容易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