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淡淡的木質香,是聞過就能牢牢記住的氣味。
“起風了,把衣服穿上。”身後傳來淡淡的命令。
“……”
宣月手忙腳亂把衣服拿下來,頭發都亂蓬蓬的,“我們在吵架,你乾嘛突然好心?”
“是你單方麵在吵,我隻是在講道理。”
“你講個屁的道理。”
“穿上。”
“不穿,陰陽師的衣服我不穿。”
“那隊長的衣服呢?”林長野掃她一眼,“彆作,宣月。把衣服穿上,這是命令。”
他平靜地發號施令時,很有威嚴的樣子。
宣月也就稍微遲緩了幾秒鐘,再想反駁,才發現大勢已去。
手裡拿著衣服,進退兩難——穿上會很丟臉,不穿又好像在違抗命令。
那到底是穿,還是不穿?
她在發呆,林長野倒是幫她做了決定。接過她手裡的皮衣,往她身上一罩,動作不算溫柔,一如既往的乾脆。
“老實點。”
最後宣月跟在他後頭,一邊往警校走,一邊想。
老奸巨猾,就會拿隊長的身份來壓人!
隊長了不起啊?
隊長就能不顧人家大病初愈,拖著病軀就開始頭腦風暴搞特訓了?
這叫虐待下屬!
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她在後頭腹誹,倒是也不冷了,心裡吐槽得熱火朝天。直到某一刻,男人腳下不停,聲音倒是輕飄飄從前麵飄來。
“乾我們這行的,偶爾會遇到尋常人想象不到的危險。對你嚴格一點,是希望在那種時候,你更能應對突發狀況,保護好自己。”
“……那你不如一開始就彆讓我來乾這個,做點輕鬆的文書工作,不是更安全?”
“把本來能展翅高飛的鷹關在籠子裡,好吃好喝伺候著,你覺得是好是壞?”
宣月一怔。
他回頭,“我覺得你是想飛上天的那種鳥,不是安於牢籠的金絲雀。”
——
很多年後,宣月每每憶及往事,都會想起這一刻。
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風乍起,天空陰雲密布。
從醫院到警校的途中,儘是老舊的街道,家屬區紅磚斑駁,不超過六樓。路邊的梧桐倒是極為茂盛,在風裡招搖,林葉晃得簌簌作響。
有葉子打著卷飛起來,像長了翅膀的鳥,呼啦啦飛入天際。
他說,你是天上鳥,不是籠中雀。
很簡單的一句話,宣月卻為之抗爭了好多年。
兒時父母離異,原因很簡單,父親做生意有錢了,拋下糟糠妻,找了個更年輕的女人。那個女人隻比宣月大八歲,宣月背著書包上中學時,這位後媽才剛畢業,很有遠見地立馬為自己找到了一份看上去還不錯的鐵飯碗。
起初父親也隻是玩玩而已,直到女人懷孕,找了私人診所檢查,得知腹中胎兒是個男孩。
男人一走了之,扔下了家中的妻女,從此一彆兩寬。
不過歡喜的隻有他,宣月母女倆並不歡喜,甚至手頭很緊,也談不上寬。
後來,李楠欣對宣月的全部希望,就是要她做一隻籠中鳥。
失婚女人到了中年,除卻怨恨丈夫,隻剩下自我反省。
“是我平時太強勢了,才會讓他去外頭找溫柔小意。”
“我隻顧著帶孩子,做家務,也從來沒有想過保養自己。女人不能這樣,一定要精心打理。”
“宣月,你彆學媽媽,一定要當一個大家都喜歡的女孩子。”
大家都喜歡的女孩子,是什麼樣子的?
後來宣月在成長過程中才明白,不止母親,全世界大多數的人都希望女孩子是一個模樣。
小時候,宣月喜歡踢球,那群男生抱著足球,站在球門前神氣地說“大老爺們兒的運動,你一丫頭片子瞎摻和什麼?”
她不服,去找體育老師,兼校隊教練。
“老師,他們不讓我踢球!”
體育老師一愣,“你想加入球隊?”
“嗯!”小小的宣月努力點頭,“我射門可準了,一射一個準。”
老師被逗樂了,“可是女孩子不能踢球啊,你看看咱們隊裡,全是男孩子。”
“可我踢得比他們好啊,要不你讓我試試?”
然而到最後,老師也沒有給她一個試試的機會。
小姑娘很可愛,倒也不願意草率打發走,老師從桌上摸了隻橘子,塞進她手中,然後指著操場的另一邊,“那邊有跳皮筋的女孩子,你去那邊玩,乖。足球這種運動太危險了,怕傷著你。”
是的,女孩子就該跳皮筋,踢足球是男孩子的事。
後來競選班乾部,宣月一馬當先,說自己可以當體育委員。
班上的男生哄堂大笑,連老師都笑了。
老師說“上體育課的時候,體育委員要去搬器材,這種粗活還是讓男生來吧。”
宣月退而求其次,說那她就當勞動委員好了。
老師說“文藝委員、宣傳委員不好嗎?怎麼儘挑男孩子乾的活兒?”
“為什麼勞動委員是男孩子乾的活兒?”
“因為又苦又累,需要體力啊。”
老師搖搖頭,說“男孩子體力比女孩子好,你去當文藝委員吧。”
這個世界分的很清楚,男女有彆。
宣月至今記得,上初中後,足球場旁新建了一個公廁。原因是最近的廁所離球場太遠,隊員們上廁所不方便,每回都要跑半天。
後來教練跟學校申請,學校撥款,新修了一個小廁所,就在足球場旁邊。
廁所建成時,校隊的人就在上麵掛了個牌子“校足球隊專用。”
起初也有人經過球場,無視牌子使用了廁所,給校隊的人逮著一頓批評,說這是占用公共資源。
“廁所一共就四個坑,咱們球隊二十來號人,你在裡頭一蹲十分鐘,想過我們怎麼辦嗎?”
校隊的人個頂個的壯,橫行霸道慣了,後來就真的沒人敢用他們的廁所了。
校足球隊都是男生,再後來,他們嫌男廁兩個坑太少,女廁兩個坑反正沒人用,乾脆把中間那堵牆打通,從此這個公廁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特殊廁所”。
某日宣月和珍珍放學經過——對,就是前不久在滄縣結婚的發小珍珍。
那天珍珍生理期,鬨肚子,突如其來一陣腹痛。
除了校隊的廁所,最近的廁所在教學樓,跑回去要十分鐘。
珍珍臉色煞白,說自己撐不住了。
宣月二話不說把她推進公廁“就在這上。”
裡頭有校隊的人蹲完坑,正洗手,見有女孩子進來,立馬嚷嚷起來“乾嘛呢你,不知道這是哪兒嗎?”
珍珍膽子小,哭喪著臉衝出廁所,說裡麵有人。
宣月又把她領進去,送入隔間,把門一關“你上你的。”
球場上的男生中場休息,三倆結伴來到廁所外麵,看見宣月守在那,又聽旁邊的隊員一說,急了。
大家指著那塊牌子問宣月“你不識字嗎?”
宣月說“人有三急,借個方便。”
“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那我們的方便呢?”
一哥們兒捂著肚子說“現在裡頭有個姑娘,我都不知道怎麼進去撒尿了!”
他們指責宣月濫用公共資源,這是校隊的廁所,隻有校隊的人才能用。
“你們女孩子連球場都不用,憑什麼大老遠跑來用我們的廁所?”
宣月問“你們交的學費比我們多,還是這球場建設費是你們男生出的?女生用不用是女生的自由,你們有什麼權力說它是男生的?”
她伶牙俐齒,這群同齡男生又四肢發達,文化課平平,平時全靠武力值取勝。
一急起來,就爆粗口。
有人擼袖子說“要不是看你是個女的,信不信我揍你?”
宣月笑笑,單槍匹馬守在門口,說“巧了,我柔道黑帶,要不比劃比劃?”
好在珍珍出來的快,臉色煞白,拉著宣月就走。
那群人氣勢洶洶說“下次再讓我們逮著你倆亂用廁所,小心點!”
而宣月做了什麼呢?
隔日,宣月從家裡帶了把很大的扳手,偷偷藏進書包裡,背到了學校。
放學後,她衝到操場,當著所有人的麵,把那塊釘在門上的牌子砸了個稀巴爛。
這事第二天就捅到了校長那裡。
看不出,一個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居然憑一己之力跟校隊的一群精壯小夥乾上了。
校長一臉震驚,問宣月“你砸他們牌子乾什麼?”
宣月單槍匹馬站在一群男生旁邊,言簡意賅“廁所就是廁所,不該是什麼專用廁所。”
“但那個廁所,當初確實是他們提議要建的。”
“他們提議,就成了他們的廁所。那我也提議,公共廁所就該供所有人使用,不該有特殊待遇。”
世上事,太可笑,連廁所也對男女區彆待遇。
這樣的事情從小看到大,宣月後來才明白,這個牢籠不是李楠欣強加給她的,是全世界。
柔道道館裡,隻有她一個女孩子。
相反,隔壁的美術館就陰盛陽衰。
高中時分文理科,理科老師們巴不得把男孩子都爭取過來,說他們邏輯思維強。
臨到高三,鼓勵人時,老師也是這麼說的——“女生要加油了啊,男生先天偏理,後期隻要加把勁,很快就能趕超你們。”
那時候宣月很不解,為什麼有先天這種說法。
就好像滿腔壯誌,不如老天爺的點睛之筆,它說男生厲害,她就必須心服口服。
不該是這樣。
她不願意接受笨鳥先飛的設定,她希望的不過兩個字平等。
然而此後的很多年裡,她始終沒有見到這兩個字的存在。
讀大學後,她學的是外語,外國語學院裡男女比例嚴重失調,不平等的現象就更加嚴重了。
聽說曆屆的學生會主席都是男生,女生當乾部,頂多當到辦公室主任。
不管女生如何優秀,領導們總是希望帶頭的是個男性。
演講大賽,一群女生不管發揮多出色,一個遠遠不及她們的男生,隻要發揮平平,就能依靠稀罕的雄性地位,躋身三強。
宣月不服。
想來進入警隊,隱隱也有這樣的念頭,憑什麼女性就勝任不了體力活,乾不了一線工作?
世人用諸多枷鎖,編織華麗的牢籠,把金絲雀囚|禁其中。
而今時今日,林長野望著她,說“我覺得你是想飛上天的那種鳥,不是安於牢籠的金絲雀。”
宣月牢牢記住了那個眼神。
他望著她,無波無瀾,眼裡是明亮的,通透的,像盛滿燭光的房間,一片敞亮。
良久,她眨眨眼,說“謝謝。”
多謝你這麼想。
多謝你摘掉我的枷鎖,給我一小片天際,以供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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