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的風,和帝都的凜冽截然不同。
即便在初春,這裡的空氣也挾著暖意,混雜著街邊小吃攤隱約的油煙氣和遠處山野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草木萌發的氣味。但這份熟悉,卻沒能給王誠帶來預想中的安撫。他拖著行李箱,走在通往老宅那條蜿蜒向上的青石板路上,腳步有些滯重。兩側的老牆爬滿了枯而未死的藤蔓,牆角覆著墨綠的苔蘚,一切似乎都沒變,卻又覺得處處透著疏離。這裡的一磚一瓦,曾經是他世界的全部邊界;如今歸來,卻像闖入一個按了暫停鍵的舊夢。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院子裡的老梨樹還光禿著,樹下那把竹椅空蕩蕩的。祖母聞聲從堂屋裡掀簾出來,腰比記憶裡更彎了些,花白的頭發在腦後綰成一個一絲不苟的小髻,臉上縱橫的皺紋像這老城的街巷地圖。看見他,昏花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嗔怪:“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吃了沒?屋裡灶上溫著粥。”
最尋常的嘮叨,卻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破了王誠一路強撐的麻木。他喉嚨哽了哽,低低叫了聲:“奶奶。”
晚飯是簡單的清粥小菜,還有一小碟祖母自己醃的鹹菜,淋了幾滴香油。王誠埋頭吃著,粥米軟糯溫熱,是記憶裡的味道。祖母坐在對麵,不怎麼動筷子,隻是看著他吃,目光慈祥得像要把他整個人都裹起來。
“學校……都好吧?”祖母問,聲音慢悠悠的。
“嗯,都好。”王誠含糊應著。
“功課難不難?我看你眼睛下麵都有烏青了,又熬夜了?囡囡沒給你弄點湯水補補?”祖母絮叨著,很自然地將話題引向那個名字。
王誠夾菜的筷子微微一頓。“她……她自己也忙。”聲音更低了。
祖母“哦”了一聲,渾濁的眼睛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老人家的目光有種歲月沉澱的穿透力,不銳利,卻沉甸甸的。她沒追問,轉而問:“關翡呢?他那邊事情多,你也彆老去煩他,但逢年過節,問候要有。他這些年,對咱們家,是儘了心的。”
這話說得極平淡,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王誠心上。他想起程雪梅那句“你關翡哥哥常念叨你”,想起露台上自己對囡囡吼出的那些混賬話,胃裡的粥仿佛瞬間變成了冰冷的石塊。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所有辯解或描述此刻複雜境況的語言都蒼白無力,最終隻化作一個更深的低頭:“……我知道。”
“知道就好。”祖母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壺,給他添了半碗溫水,“做人呐,腳底下要曉得根在哪裡。飛得高,是本事,但風箏飛再高,線頭還得攥在放風箏的人手裡,不然就是沒主的飄蓬,一陣風就不知刮哪兒去了。”
她頓了頓,用枯瘦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麵,那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樸素力量:
“關翡,還有囡囡那丫頭,是咱們的恩人。沒有關翡當年伸手拉一把,你阿婆我這條老命怕是不保,你也沒那個命去帝都讀那麼好的書,見那麼大的世麵。囡囡對你,那更是實心實意的好,比親姊妹不差什麼。這些情分,是刻在骨頭裡的,忘不得,也薄不得。”
“你現在是出息了,學問做得深,見的都是大人物,阿婆不懂。但阿婆活了一輩子,就認一個死理:人不能忘本。本是什麼?本就是你從哪兒來,誰在你走不動道的時候扶過你,誰在你餓肚子的時候給過你一口熱飯。這些東西,比什麼都緊要。”
老人家的聲音不高,帶著春城方言特有的綿軟調子,一字一句,卻像重錘,敲打在王誠早已混亂不堪的心防上。沒有大道理,沒有引經據典,隻有最樸素的生活智慧和對恩情最直接的理解。這些話,比程雪梅沉靜的目光更讓他無處遁形,比艾瑞克精巧的引導更讓他感到羞愧。
忘本。
這兩個字在他腦海裡反複回蕩,與他這段時間以來所接觸的、所向往的“自由選擇”、“個人成就”、“更高平台”、“擺脫陰影”等光鮮概念,產生了劇烈碰撞。他試圖為自己辯護:我追求學術理想有錯嗎?我想去更好的地方學習有錯嗎?我難道要用一輩子去“報恩”,放棄自我發展的可能嗎?
可另一個聲音,被祖母的話喚醒的、更原始的聲音,冷冷地反駁:你的“學術理想”起步於誰提供的資源?你“更好的地方”是誰為你鋪墊了前路甚至掃清了障礙?你的“自我發展”,是不是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甩掉那些“扶你上馬”的人?
尤其是想到囡囡。那個冬夜露台上,她蒼白的臉,無聲滾落的淚,還有後來那平靜到令他心慌的眼神……那不是“控製”,那是被他親手摔碎的、最純粹的關心。他用從艾瑞克、林晚那裡聽來的、似是而非的“獨立”“自由”話語,武裝自己,去傷害了一個從未對他有過任何索求、隻是默默給予的人。
劇烈的自我厭惡和混亂,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放下碗筷,低聲說:“阿婆,我吃好了,有點累,想先歇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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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裡包含了太多王誠此刻無法承載的理解與憂慮。“去吧,被褥都曬過了,乾淨。”
躺在自己少年時代睡了十多年的木板床上,枕著陽光曬過後特有的乾燥氣息,王誠睜著眼,望著糊著舊報紙的天花板。窗外傳來隱約的市聲,鄰居家電視機的聲音,小孩的哭鬨,遠處火車經過的鳴笛……這些曾經構成他整個世界背景的音符,此刻聽來如此遙遠。
他摸出手機,屏幕幽光在昏暗的房間裡亮起。微信裡,林晚在他告知請假回家後,發來過幾條消息,無非是叮囑路上小心、好好陪家人、注意休息之類。言辭一如既往地體貼。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說這些話時,臉上那種溫暖明亮的笑容。
可此刻,這體貼卻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她對自己的行程,似乎關注得過於“及時”和“自然”了。這種不安很模糊,像水底潛藏的暗影,抓不住形狀,卻讓人心悸。
就在他心煩意亂,準備關機強迫自己入睡時,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一條新的微信跳了出來,來自林晚:
“王誠,睡了嗎?有個突發情況……我剛好因為家裡一點事,也到春城了。明天有空嗎?聽說春城西山上的華亭寺很有名,這個季節山茶花應該開了,要不要一起去走走?就當散散心,也……給我當個導遊?”
王誠盯著這條消息,手指瞬間冰涼。
春城?她怎麼會在春城?“家裡一點事”?這麼巧?
所有的“偶然”、“自然”、“恰到好處”,在這一刻串聯起來,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必然”。艾瑞克精準提供的資源,林晚“恰好”出現的時機和話題,他們對自己心態微妙變化的敏銳把握,還有此刻這跨越千裡、“恰好”同處一城的邀約……
他不是傻子。隻是之前被學術上的興奮、被那種被頂尖圈子接納的虛榮、被“證明自己”的渴望,以及內心深處對“輕鬆路徑”的隱秘向往蒙蔽了眼睛,或者說,他下意識地不願意去深想。他貪戀那條看似鋪滿鮮花、直達雲端的捷徑,哪怕心底隱約覺得腳下的磚石顏色過於鮮亮、排列過於規整。
祖母那句“忘本”,像一盆冰水,澆醒了他部分的混沌。而林晚這條不合時宜、甚至顯得有些“急切”的邀約,則像在昏暗中突然擦亮的一根火柴,短暫地照亮了那條“捷徑”兩旁可能存在的、精心修剪過的籬笆,甚至籬笆後模糊的引導標誌。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慢慢爬升。
他沒有立刻回複。那種被無形絲線牽引、操控的感覺,從未如此清晰而令人抗拒。他不再是那個隻需要沉浸在公式和數據世界裡的天真少年,他被迫開始審視自己身處的這張“網”,以及撒網的人。
他將手機屏幕按滅,房間裡重新陷入昏暗。但內心深處,一場遠比實驗室計算更複雜、更艱難的運算,已經悄然開始。不是數學公式,不是物理模型,而是關於人心、恩義、誘惑與真實自我的複雜求解。
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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