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
江晏坐直了身子,眼露希冀。
“知道。”
江家的人她都知道,同她差不多年歲,還喊她嫂嫂的唯有江晏一人。
“你在哭什麼?”
宋挽站在牆邊低聲詢問。
她來侯府守寡不久,卻覺得時間十分難熬。
偌大一個瀾庭院隻住著她同幾個下人,讓宋挽頗為不適,若非如此,今夜也不會到院中閒逛遇見江晏。
“哭什麼?”
江晏喃喃重複,隨後帶著哭腔道:“我哭我生來便與眾不同,亦哭世上無人疼我愛我。”
“我哭夫人眼中隻有江易,從不管我死活。”
“我哭柳呈祥本為我血親母舅,卻一心隻想從我身上謀求好處。”
“我哭姨娘無有真心,從未拿我當親子看待,隻當我為牽扯父親的籌碼。”
“我哭我明知他人無心,卻仍祈求他人真心待我。”
“我哭世上眾人都母子情深,唯獨柳姨娘安忍殘賊,不留餘地。”
“我哭我明知她待我刻薄,卻被血脈牽掣,不知如何掙脫。”
“我哭我縱然知她萬般不好,卻掙不開孝道的捆綁勒索。”
江晏從排水口伸出一隻手,少年細白手掌沾染了泥土又混合了血漬。宋挽也不知他如何想的,硬是生生從那排水口中爬了過來。
排水洞窄小狹長,江晏頂著滿頭鮮血,哭著走到她麵前。
宋挽被他嚇了一跳,慌忙退後七八步。
“你是我嫂嫂,你教教我,我該如何?”
蹭了一身的泥土,江晏哭得整張臉花成一團,正說著話,豆大的淚又不停從麵頰上滾過。
十歲出頭的少年,竟是比她還矮著半個腦袋。
宋挽擰著眉,本想說他不僅逾矩,還十分失禮,可見他滿頭血時,又不由心生憐憫。
“你隨我來。”
將人帶到攏香齋院內,宋挽道:“你在這裡等我。”
她進了屋端出一個大漆盤,輕手輕腳放在江晏麵前,身後蘅芷跟了過來,手中端著黃銅盤子。
“晏二爺,奴婢為您淨麵。”
蘅芷上前為江晏擦乾淨頭上汙漬,又小心為他敷了止血消腫的生肌粉,做完這一切方退到不遠處。
宋挽站在遊廊燈籠下,目光平靜的看著他。
江晏隻見眼前姑娘落落大方,她站在院中最明亮的地方,一時令人移不開眼。
宋挽微微抿唇,想了片刻輕聲道:“世上無人愛你,你便自己愛自己,何必為他人貪嗔癡,愛憎惡亂自己心神?”
“且他人之愛不掌在自己手中,他一日愛你,未必能日日愛你。今日愛你,你歡喜愉悅,明日不愛你,你怨憎悲苦,屆時落得你不成你,他不成他,又是何必?”
“至於你說柳姨娘……”
宋挽擰著眉,並不想參與他母子之事。
所謂疏不間親,她一個外人,怎好說江晏生母的不是?
可宋挽抬頭見江晏正目光灼灼的盯著自己,眼中滿是急於得到救贖的渴望,她終是忍不住道:“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便是血親也逃不過此。”
江晏按著頭,紅著眼道:“可她是我生母,她該疼我愛我,護我親我,天底下的母親都是這般對待孩兒的,為何唯獨她不同?”
“我二人血脈相通,她不該這般對我。”
江晏躺在床上,望著眼前串了粉色小珠的帷幔,心中一疼。
他那時年歲小,隻當宋挽自幼博學,可那番話現在想來,應也是她心中疑問。
在無人所知的時光裡,江晏猜想她定然翻閱了許多書,方找到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
他記得那時宋挽沉默許久,才幽幽道:“常言道生與養,其恩相半。”
“雖柳姨娘予你生命,可若她未曾養過你,這恩情怕也是要折半的。”
“既恩情折了半,想來你心中的孝,也該分給飼育你長大的嬤嬤一半。”
江晏愣愣眨眼,知曉她所言之意,是可對柳姨娘孝心折半。
“書上還說,結交在相知,何必骨肉親。”
宋挽抓著手中繡帕,眼中亦帶著點點茫然。
無緣無故之人未必不能相知相許,骨肉之親,大約也不必非親不可。
“你說自己被血脈牽扯不知如何掙脫,卻怎不想並非血脈牽扯住了你,而是你甘於受它勒索。”
從漆盤上拿出一本書,宋挽遞給江晏:“送予你。”
江晏呆呆翻開,隻見其中一頁帶有密密麻麻的紅字批注。
他仔細看去,原是《論衡·物勢篇》。
江晏盯著看了許久,終有釋然。
隻是他不知自己該如何,方能走出眼下困境,他盯著宋挽雙眼,愣愣詢問。
宋挽想了想道:“修身養性、讀書明理,做一個通達君子。”
“待你我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心無旁騖可不受外界誘擾時,大概就可隨心所欲,暢行無阻。”
江晏思索片刻,點頭應是。
嫂嫂的意思應是當他負君子之盛名,哪怕偶行小人之事,也無人敢置喙什麼。
江晏抬起頭,隻覺宋挽不僅博學還異常溫柔。
他看著燈下的少女,情思一動再動。
江晏怔怔站在原地,宋挽見他身形瘦弱麵色蒼白,又讓蘅芷給他端了碗趙嬤嬤正在喝的養血補氣湯。
那湯腥苦,江晏喝得舌根發麻。
“是苦了些,這給你吃。”
第一次,宋挽伸出手將一把包著油紙的琥珀色石蜜遞給江晏。
江晏知道這東西,此物名為石蜜,唯嶺南有售,他以前隻見江行簡吃過,自己卻從未得到過半塊。
剝開一顆放入口中,江晏紅著眼道;“晏兒日後還能來尋嫂嫂嗎?”
宋挽搖頭:“不合禮數。”
江晏一手握著石蜜一手捧著書,喃喃低語:“隻是不合禮數,並非討厭晏兒?”
“為何討厭?”
宋挽抿唇淡笑:“無論什麼人隻要知善惡懂進退,行事磊落持君子之風,就都會被人喜歡。”
“嫂嫂也喜歡這樣的人?”
“自然。”
喜歡……
江晏低著頭,唇邊勾出淺淺笑意。
原來隻要他做個君子,嫂嫂就會喜歡他。
江晏緊緊捏著手中書,神色虔誠且認真:“今日過後,我必好好讀書修身養性,做個君子。”
宋挽莞爾,點了點頭。
離開時,宋挽跟在他身後直將人送至角門,江晏數次回頭,看著燈籠下的少女依依不舍。
他麵上被茶水燙出的傷痕泛著紅腫,宋挽看著那指甲掐痕開口道:“剛無柔不利,反之亦然。一味順從可欺,隻會讓施暴者得寸進尺。你雖是柳姨娘所出,但也應牢記自己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