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樣坐在窗邊飲茶閒敘,不覺間便已過了許多辰光。
李義正喝著茶,忽然扭頭望著徐恪,神情有些怪異,輕聲道:
“師弟,你有沒有覺著,有一雙眼珠,正緊緊盯著你?”
“嗯……?”徐恪原本端著茶碗,聽到李義這句話,雙手一抖,險些濺出些茶水,他後背沒來由地頓起一絲涼意,立時凝眸往周圍望去,然他仔細看了半晌,實在沒見著什麼異常,方有些疑惑道:
“師哥,在哪裡?”
“你看不到的!”李義一邊喝茶,一邊抬眼打量四周,臉上神情,似笑非笑。
徐恪也忽然覺著確乎是有一雙眼睛,時而在他頭頂,時而在他身前,時而又在他的身後,時左時右、忽上忽下,好似一直在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且眼眸中充滿了陰鷙狠厲之色,令他渾身都極其不適,如芒在背。
李義以眼神示意,道:“無病,你且坐勿動!隻管靜心賞曲,餘者概不必管,我倒要看看,此地究竟住著何方神聖?”
徐恪依言,索性不再四處查看,隻管端起茶碗慢慢品茶,少頃,那一陣如芒在背的不適之感,竟漸漸淡去,他再抬頭四望,這樂坊之內,除了滿座喧嘩的食客,更有何人?
這時,紅木高台之上,一曲歌舞已畢,四位歌舞的少女施施然下場,又換作一個一身白裾的女子,手抱琵琶,款步走至高台中央,伸出玉手纖纖,輕揉慢撚,隨著珠玉一般的琵琶之音繞梁而來,更有一段悠揚婉轉的歌聲徐徐降下:
隻聽那白裾少女悠悠唱道:
鳳闕銀樓畫雕梁,金絲帳底有鴛鴦;
曾是歌舞承歡宴,轉眼衰草伴枯楊;
當年青絲寸寸長,如今兩鬢已飛霜;
隻恨恩愛有窮時,未知生死兩茫茫;
君不見金屋藏嬌當年諾,長門遺恨空仿徨;
君不見中夜相從上林郎,蹀躞禦溝歎衷腸;
少年郎,莫相忘;
青梔酒,持滿觴;
自古賢達皆隱者,陶然一杯江渚上;
千載功名隨流水,浮生百事儘荒唐;
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妨他鄉是故鄉。
這一曲慢歌,頗有些古風意味,徐恪聽得不由入神。李義卻在旁笑道:“無病,她好似一直在看你呢!”
“嗯?”
徐恪望向紅木高台之上,果見那彈琵琶的少女,有意無意之間,總是望向自己,但他凝神打量那少女,但見她容色清麗,舉止綽約之外,自己卻一直不曾見過那位女子。
李義又在一旁不斷打趣:“我的俊俏師弟,你果然好風采!走到哪裡都是風頭無兩,剛才於興道坊,老百姓已將你當作了救星,如今跑來這天音坊,想不到,連歌女都恁地仰慕著你……”
“師哥,你莫要再說笑了!”徐恪不禁臉色一窘,他雖官至青衣衛的千戶,然畢竟不過二十有一,年紀既輕,閱曆又淺,更未嘗經曆男女之事,今日被李義連番取笑,怎能不又羞又窘?
徐恪心下又暗忖,難道,先前那一雙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就是台上那位歌女?不對呀!先前那一道目光,森森然寒氣逼人,令人不覺毛骨悚然,眼前的這位白裾女子,卻是眼光柔和、神色清明,令人見之心喜,哪有半分不適?
……
“師弟,那女子朝你走來了!”李義忽而又笑道。
“啊?”
徐恪原本低下頭喝茶,聞聽李義此語,還道師哥又在取笑,待放下茶盞,卻見那位手抱琵琶的白裾女子,一曲唱罷之後,下了木台,果真款款向他走來。
“小女子見過二位大人!”白裾少女走到徐恪近前,朝徐、李二人斂衽為禮,輕聲說道。
“大人?你怎知我們是?……”徐恪望了望自己的一身青色布衫,心中不覺微感訝異。他今日聽聞要與師兄暗訪天音酒樓,出門之前,亦沒忘青衣衛裡的規矩,還特意換了一身青衣的平民打扮,並未著官服。
“您不是青衣衛裡的徐大人麼?”
“咦?我並未見過你,你怎知道我?”
“徐大人身居青衣衛要職,聲名遠揚,小女子雖在閨閣之內,未曾識得徐大人,然亦久仰大人威名,今日一見,小女子何其幸也!”
“這……”
身邊的李義卻撫掌而笑:“徐大人威名遠揚,竟連這天音樂坊內的歌女都早有耳聞,徐大人,嘖嘖嘖!了不得啊!”
“師哥!”徐恪臉上發紅,神情真是愈發地窘迫了。
李義卻不理會徐恪窘迫的神情,轉而問少女道: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
“回大人,小女子名叫‘無花’,是這樂坊內的一名歌女,小女子……沒有家!”
“無花?你是‘無花’!”
徐恪驀地一驚,差點以為眼前的白裾女子就是南宮不語的妹妹南宮無花。然他仔細打量了眼前的女子,見她身形窈窕,儀容瑰麗,站在那裡猶如隨風擺動的一隻睡蓮,其娉婷婉約之狀,當真是無可比擬,再回想南宮不語的妹妹,身如山嶽之高、腿如巨象之粗,滿身贅肉,聲若雷鳴,與眼前的美麗少女,哪裡有半分相似?!
“徐大人怎麼了?你……見過無花?”
“沒……沒有!”
徐恪連連搖頭,心道,天下事竟有這般巧合!我到處尋找南宮無花,偏生在這歌樓樂坊之內,偶遇一個女子,名字也叫“無花”,奈何,此無花終究非彼“無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