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午時、長安城外、玄都觀】
徐恪離了天寶閣,腳下運勁,一口氣往北奔出數裡,見後麵再無“老牛”追來,這才噓了一口長氣,緩緩放慢腳步。
他心中暗暗搖頭,心道,這牛大哥不知何許人也,人長得如山嶽般雄壯,偏生輕功還這般高妙,可不知為何,他望向自己的目光竟如此怪異,說是親切,卻還有幾分不同尋常的詭異,說是友善,卻還有幾分不太合適的嬉鬨。說起來,自己與這位牛大哥隻是初次相見,就算對方心有好感,也不該有如此親昵之狀,難道說,牛大哥他竟會……?
對於這其中的緣由,徐恪著實是不敢想象,他索性便不再去想,顧自往北而行。
此時方當正午,仲夏時節,天氣已是分外炎熱。陽光將腳下的青石路麵都照得有些發燙,街麵上行人不多,偶有幾個挑擔推車的人路過,也已是大汗淋漓、酷熱難當。瞧這些人臉上神色,都是恨不得將手中的物件一起扔了,好尋一處陰涼所在圖個快活。
徐恪後背也已是汗下如雨,在陽光的暴曬下,他一身青色的布衣是汗了又乾,乾了又汗。他無奈地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四處張望,想尋一處客舍歇息片刻,無奈自己已行至離北門不遠,此地甚是偏僻,周遭連一家酒樓客棧都沒有。
他心中一動,心想既已到了北門,何不索性出城往西,到玄都觀裡去看看君羨大哥?
想到便做,徐恪步出了長安城北門之後,便折而往西,行了約莫一刻辰光,就來到了玄都觀的大門之外。
望著玄都觀的大門,徐恪不由想起半個多月前,自己曾急匆匆來到玄都觀內,懇求觀主李淳風能施法解救南宮不語。可是任自己苦求了半天,李觀主還是未能答允,後來自己出得玄都觀大門之時,居然恰巧遇到了君羨大哥。
當日,君羨大哥指點自己去找白老閣主幫忙,隻是,自己依言去神王閣內,卻連白老閣主的麵都未能見到,當時的自己,雖急著想救南宮不語,但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還是無計可施,到最後,竟隻能眼睜睜看著南宮大哥死在了自己的眼前……
這一晃,又是大半月過去,如今,南宮大哥早已魂歸幽冥,青山依舊,江水卻不複昨日矣!每一念此,徐恪便不禁心下黯然。
徐恪緩緩步入玄都觀之內,向值事的道人表明來意。那道人卻言,真人今日不在觀中,與徒弟希言下山去了。
徐恪心下不覺失望,他便再次詢問李君羨大哥可在觀中?值事道人搖了搖頭隻做不知。徐恪遂穿過前堂走入後園,直至走到桃花小築門前。他推門而進,見裡麵隻一床、一桌、一椅、一蒲團和一些簡單陳設,除此之外,哪有半個人影?
徐恪無奈之下,隻得出了桃花小築,正當他轉身欲離開之時,忽聽得桃林深處傳來一位男子吟誦之聲:
芊芊桃樹下,灼灼桃花開。
任爾枝葉茂,花開無人采。
朝接紫雲露,暮潤西天靄。
芳華出碧霄,孤棲待人來。
日夜經風雨,矢誌不曾改。
碩果結滿園,摘桃人何在?
“君羨大哥?”徐恪一聽此言,立時大喜,他急往桃林中走了幾步,果見李君羨佇立於一顆桃樹之下,正負手而吟。
“哈哈!小兄弟,果然是你!”李君羨轉過身,朝徐恪朗聲笑道。
“君羨大哥,你怎地在這兒呀?害小弟一通好找!”
“小兄弟,我已等你好久了!”
“等了我好久?難道……大哥知道我今日要來?”徐恪撓了撓自己的額頭,有些不明就裡。
李君羨指了指自己的腳下,朝徐恪說道:“我要是不知道你今日會來,采下這許多桃子作甚?”
徐恪見李君羨的腳下,已堆放了七八個桃子,個個又大又紅,在陽光的映照下更是鮮豔可口,令人不由地垂涎欲滴。他不禁走上前去,拾起一個桃子,隨意用袖子擦了擦,便放入嘴裡張口大嚼了起來。
“君羨大哥,這桃子可真好吃!”徐恪滿嘴都已是桃子的肉汁,卻還要忍不住連聲誇讚道。
李君羨笑著搖了搖頭,將其餘的桃子用布包裹了,領著徐恪來到一棵甚是高大的桃樹之下。那裡有一張石桌,旁邊堆著兩張石凳。石桌上有一個茶壺、兩個瓷碗,石桌旁還放著一桶清水。顯然,在徐恪來玄都觀之前,李君羨便已精心做了準備。
李君羨為徐恪倒了茶,又將桃子放入水桶中逐個清洗乾淨,然後才一一放到徐恪麵前,笑道:
“吃吧!這些桃子都是你的。”
“大哥,你也吃!”
“好!”
兩人吃了幾個大桃子,徐恪忍不住好奇,遂問道:
“君羨大哥,你怎知我今日必會來這裡找你?”
“是我師兄算的。”
“李觀主能算到我今日會來玄都觀?”
“原本我也不信,不過……”李君羨笑眯眯地盯住了徐恪,道:“你這不就來了麼?”
“可是……”徐恪撓著自己的額頭,心中還是覺得有些不對,“我今日來玄都觀也不過是臨時起意呀!原本我離開青衣衛之時,心裡還想著要去天音樂坊用膳。可我到了城南,半道上又想去長安城西北,到了城北,我才想到要來玄都觀。這一路上,我一連改了三次主意,這才想著要來這裡找大哥。也就是說,到底我今日會不會來玄都觀,連我自己也未必能確定,李觀主又何以能夠算出?”
“哈哈哈!”李君羨朗聲笑道:“賢弟,說來你彆不信,莫說是你,有時候就連我自己,許多想不到的事,都被我師兄給算到了!”
“李觀主的算法竟有這般神通?”
“他呀,也就這點本事!不過,我師兄這卜算之法也有不準的時候,並非百試百靈。你若說他有多大的神通,卻也未必。”
“君羨大哥,李觀主的算法是從何而來?是依據卦象,還是推命、看相、測字、觀星之學?抑或是堪輿、扶乩、龜甲占卜?”徐恪忽然想起之前那位手持綠竹卦幡的算卦老者,雖隻為自己算了兩卦,然所得卦象竟無一不準。
李君羨擺了擺手,道:“這我可就不知了,師兄一說起這些卜算之法,便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我卻一點也不愛聽!依我看,人之一生,該怎麼過就怎麼過,禍福難料才有意思,若事事皆能預知,活著尚有何趣?”
徐恪撫掌笑道:“大哥說的在理!這些卜算之法,無非提前預知人之命運,然於命運本身,卻不能改動分毫,既如此,算它何益?!”
“是啊!”李君羨眼望桃林深處,不由歎道:“若是好命之人,本已好命,何須預卜?若是命運不濟之人,原本心中尚可存一線希望,但若預知自己命途多舛終不能改,豈非連最後一點希望都要泯滅,徒添傷心?”
徐恪隨即問道:“君羨大哥也覺得凡人命運皆不可更改?”
李君羨搖了搖頭,不願再接續這一話題。這時,他見徐恪手中桃子業已吃完,忙指著餘下的三個桃子說道:
“小兄弟,這還有三個桃子,你快吃了吧!”
“大哥也吃啊!”
“哎!我不太愛吃桃……”李君羨擺了擺手,笑道:“我隻喜飲酒,這些桃子你都吃了吧!”
徐恪遂不再客氣,他吃完了一個桃子,又拿起一個桃子,未過多久便將石桌上的桃子吃了個精光。他隻覺這玄都觀裡的紅桃,一個比一個好吃,非但果肉甘甜,更兼清香無比,端的是這人間的無上美味。
“真好吃!”徐恪擦了一下嘴巴,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仿佛仍在回味停留於口齒間的桃肉香甜。
“小兄弟,你來得太遲了,這玄都觀裡的桃子剩下的已經不多,適才經我一摘,更是所剩無幾。”
“沒事,大哥,這麼好的桃子,一年能被我吃到一次,已然足矣!”
“那好!”李君羨站起身,手指桃林之外,道:“桃子吃完,茶也喝好,咱們這就走吧!”
“走?去哪兒?”
“當然是去用午膳了!”
“午膳?可我剛剛桃子已吃飽了。”
“桃子能吃得飽嗎?彆廢話!走!”李君羨一把抓起徐恪的胳膊,兩人便一同朝桃林外走去。
“君羨大哥,那咱們去哪兒用膳?”
“自然是……摘星樓!”
“摘星樓?”
“嗯!大哥今日帶你去摘星樓吃一頓好的,慶賀你官升一級,成了青鏡司的千戶!”
“君羨大哥何必如此客氣?小弟調任青鏡司,也已有不少日子了……”
“誰跟你客氣呀!這段時日我跟著師兄在道觀裡呆著,日日吃素,朝朝無酒,嘴巴裡都已經淡的不知酒肉什麼味道了!”李君羨拉著徐恪的手,三步並作兩步,不多時就已在玄都觀的門外,“先說好啊,今日大哥做東帶你吃飯,不過,等會結賬的銀子,可得你出!”
“好好好!一切都聽大哥的!”
“這還差不多!”李君羨得意地點頭,他走了幾步,又打趣一般地問道:“賢弟,你如今身居青鏡司之首,那些白花花的銀子於你而言,都如同探囊取物吧?”
“大哥說笑了,我在青鏡司裡,日日都忙著看書飲茶,哪有閒工夫去弄銀子啊!”
“哈哈哈!”李君羨再度朗聲而笑,笑聲在山穀中回蕩不絕:
“賢弟,你果然是‘三日不見,已非吳下阿蒙!’跟你說話就是有趣啊!”
……
……
兩人說話間,腳下發力,疾行不停,隻一刻辰光,便來到了摘星樓的門前。
酒樓中的店小二記性極佳,見了徐恪忙奔出了店外,遠遠地迎道:“吆!徐大人、李……李將軍,你們來啦!”
李君羨擺了擺手,“哼”了一聲,道:“不要叫我什麼‘李將軍’,如今我就是一個平頭百姓,這‘將軍’二字,如何受得起?!”
“嗨!李爺說笑了,在小的心中,李爺就算人在江湖,也依舊是一位‘將軍’!”
“你倒是會說話!”李君羨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問道:“我且問你,今日咱們兩人來你們摘星樓用膳,可上到幾樓?”
那店小二望了望徐恪,忙道:“李爺,按徐大人四品的官身,可至五樓用膳。”
事實上,依徐恪如今正四品的官階,在這摘星樓中至多也隻能上到四樓用膳,然店小二念及徐恪畢竟是青衣衛的一位千戶,是以略作思忖,便私自將對方的“待遇”往上提了一層。若按照摘星樓裡的規矩,五樓接待的都是朝廷的三品大員以及國公、侯爵一般的人物。
不料,李君羨仍是不太滿意道:“隻是五樓麼?”
“這……這個……”店小二麵露難色道:“回李爺,若要安排至六樓用膳的話,小的可就沒這個本事了,得問掌櫃的。”
“那就快去問!”
“是!”
店小二急忙猛跑著去向掌櫃的請示。徐恪見狀,不解道:“君羨大哥,咱們隻是來吃飯而已,五樓六樓有甚不同?又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誒!”李君羨搖頭道:“賢弟,這個你就不懂了!這摘星樓中,樓高一層,便有樓高一層的風光。有道是‘人往高處走!’咱們兄弟今日難得來此喝酒,既然能坐在六樓,又何必屈居於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