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徐恪獨自坐在海邊的岩石上發呆,望著眼前無比壯闊的海天斜陽,他不禁怔怔出神。他覺得自己應該就是這世界上最為幸福的男子。普天之下,還能找到比他更快活的人了嗎?就算貴為天子,怕也不過如此。一個男人所夢想的,該有的,他都有了,可為什麼,在他擁有了全部之後,他卻……索然無味了呢?
咳!到底什麼樣的人生,才是讓自己滿意的人生呢?
我生活在彆人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幸福裡,可為何,卻越來越索然無味了呢?
在這裡,沒有寒冷、沒有饑餓、沒有孤獨、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離彆……一切凡人所厭惡的東西,這裡都沒有。
是以,時間一久,也就體會不到溫暖、飽腹、陪伴、歡喜、舒適、相聚……所帶來的樂趣。一切凡人日夜苦求的那種快慰的感覺,在這裡也都無法找到。
沒有了疾病,便體會不到健康的意義。沒有了老死,就不會在乎時光的流逝……
在這裡,一切都不會失去,所以,一切的得到也就不能稱其為得到。
孤陰難生,獨陽不長,世間萬物的存在,都是相對而言。
終於,徐恪還是下定了決心。他決定走出這個夢境,不想再生活在胡依依的美夢裡麵了,無論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夢境!
然而,夢是胡依依在做,他沒法子結束。
他向胡依依婉轉地說明,想讓她找到那麵鏡子,快一點跨過去,卻被胡依依白了一眼,說她從未見過什麼銅鏡。胡依依聽完之後還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擔憂他莫不是又犯了“失心症”,否則,怎會先前是千叮嚀萬囑咐地讓她不要穿過那麵鏡子,如今卻又要讓她趕緊找到鏡子,儘快跨過去?
“好吧!”徐恪搖了搖頭,隻得長歎了一聲。
胡依依的夢,還在繼續,徐恪也隻能是乖乖地留在她的夢境裡。
又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又是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徐恪隻覺得,每一天過得都是那麼漫長,真比一年還要長。然而,他還要在這種漫長無邊的日子裡,繼續這樣索然無味地生活下去……
漸漸地,徐恪感到厭煩透頂,他再也不想清洗碗碟,不願打掃庭院,不願做任何一件家務。他也不願再繼續教導孩子、陪伴孩子,甚至於,不願再看到他們,連吃飯都不允許孩子們跟自己在一起……
他什麼事都不想做,吃完了倒頭就睡,睡醒了起床再吃,過得跟豬委實沒有兩樣。他對任何事也失去了興趣,慕容嫣想要他陪自己去海邊散步,被他粗暴拒絕。姚子貝想讓他陪自己去種花澆水,被他隨意推開。胡依依想聽他月下吹笛,被他一頓搶白。怡清想與他下兩盤棋,切磋些棋藝,竟被他罵得哭了半日……
他隻想,這個夢,快些做完了吧!
胡依依看到徐恪這種變化,默默地歎了一口氣,也沒有如何去數落他。自然,徐恪所不願做的,便隻能由他四位娘子分擔了過去。從此,胡依依和慕容嫣負責教導孩子,姚子貝與怡清負責收拾家務。這一大家子人、這一大家子事忙得四位娘子終日裡外操勞、奔走不休。她們再也沒有空暇能像以前這般,如此悠閒的坐在陽光中,信手推牌,隨意聊天,嬉笑無度……
夢境依然無法終止,日子還在繼續。
漸漸地,徐恪忽然發現,他這四位娘子,頭上青絲竟然染上了幾縷霜雪,眼角間,依稀有了一些皺紋,原本雪白的小手,也慢慢變得有些粗糙了……她們竟然不再永遠年輕,開始走向了蒼老!
而徐恪的八個孩子,不知道何時卻都已不知去向。徐恪在自家的莊院裡,再也沒有見過孩子的身影。“興許,他們長大了,外出闖蕩去了吧?”徐恪搖搖頭,仍然是漠不關心。
徐恪再看看自己,卻驚訝地發現,不知是從哪一天開始,自己竟變得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充滿了活力!不知不覺間,他已然變得和當年在長安城一般的模樣。
歲月依舊在不停地流逝,徐恪身邊的四位娘子,在日夜操勞中終於迅速老去了。她們變得越來越蒼老,越來越虛弱。無論是胡依依、姚子貝、慕容嫣、怡清,她們一個個均已滿頭白發,滿麵皺紋,身軀佝僂、舉步蹣跚……年輕時豔麗無雙的容顏,再也不複存留!
四位天下無雙的美女,就這樣陪伴著徐恪度過了一生。如今,她們年輕時所有的美貌、青春、純真、靈動,都隨著歲月一同流逝,幾乎什麼也沒有留下!
有一天,徐恪與四位娘子吃罷早膳。徐恪忽然言道:“依依、貝兒、嫣兒、小清,你們去玩骨牌吧?今日的家務,都交給我來!”
不想,姚子貝卻淡淡笑了一聲,道:“官人,算啦!這些活貝兒都做了一輩子了,你也做不好,還是回房間裡歇著吧!”
胡依依走上前,為徐恪把了把脈,關切地問道:“阿郎,你……你沒事吧?你去那裡坐坐,曬曬太陽,午膳好了我會叫你的。”聲音裡也透著蒼老。
徐恪又看向滿頭白發的慕容嫣與怡清,這兩位娘子卻看也不看徐恪,邁著蹣跚的步履,相互攙扶著,徑自走向院門外。徐恪隻聽到慕容嫣略顯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
“相公,你什麼事都弄不好,還是去睡覺吧!我要跟清姐姐去山上采些紅蕈回來,不然晚上你可就沒湯喝了……”
徐恪搖了搖頭,浩歎一聲,顧自走出了自家莊院的大門。他來到了海邊,看著一陣陣湧來的海水,心頭也是思潮起伏,久久難平。
到底,我該如何走出這個夢境呢?徐恪苦思冥想著。
這一座海島,他幾乎已經找遍了任何一個角落,可無論是哪裡,都找不到他所想要的那一麵巨大的銅鏡。
隻有一個地方,他還沒去過!那就是……海水之下!
徐恪猛然間驚覺,他心道,是了,那一麵古鏡,定是藏在了海中,無怪乎過去了這麼多年,我還是無法找到。
心念到此,徐恪再無猶豫,他便深吸了一口長氣,往海水中走去,漸漸地,越走越遠,越走越深……直至他整個身體,儘皆埋沒於海水之中。
徐恪自小生長於江南,向來水性極好。他自以為海水中定是隱藏著一麵古鏡,是以一直往海底深處遊去。可海水不同於河水,深不見底,越到下方越是冰冷無比。到得後來,徐恪終於抵受不住,想要遊回海麵,但體力已然到了極限,漸漸地神識遊離,口中灌入了好幾口海水,便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徐恪才終於睜眼醒來。他見自己卻已經躺在自家的內室中,身體已被擦洗乾淨,還換上了乾淨的衣衫,蓋在他身上的,是溫暖的被褥。
“官人!你醒啦!”守在他身邊的姚子貝一見徐恪醒來,頓時欣喜萬分。她取來一碗熱騰騰的薑糖水,便一勺一勺地喂著徐恪喝下。
“無病哥哥,你終於醒過來啦!菩薩保佑,你都暈了三天三夜啦!”慕容嫣走了進來,一臉歡欣道。
“病……郎!你這是怎麼啦?好端端地去海水裡做什麼?還遊得這麼遠!萬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們……”怡清也跟著走了進來,見徐恪這副模樣,不禁心疼地墮下淚來。直到此刻,徐恪方才聽到她為自己說了一句好話。怡清也終於不再叫他“病木頭”了。
“我沒事,一點事都沒有!你們放心!”徐恪握著怡清的手,替她輕輕擦拭眼角的淚水,柔聲安慰道。此時的怡清早已不再年輕,原本柔若春荑的小手,也已變得浮腫、粗糙、滿是皺褶……
“依依呢?”徐恪問道。
“依依姐為了救你,受了些海水中的寒氣,人也累倒了,現下她正躺在床上休息呢,放心,她若知道你好了,定會過來看你的!”慕容嫣回道。
徐恪驚道:“是依依救了我!她還病倒了!不行,我得馬上去看她!”言罷,她不顧幾位娘子勸阻,執意下床,又穿上了外衣,便往胡依依的房間而來。
“依依!”徐恪走到胡依依的床前,一把握住了她同樣蒼老的手掌,啜泣道。他心中頓感無比的自責。
“你醒來啦!醒來了就好!咳咳!……”胡依依半靠在自己的床上,見徐恪過來,心中欣慰,想要出言安慰,卻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你沒事吧?”徐恪焦急地問道。此時,他身後也跟來了姚子貝、怡清與慕容嫣。他見姚子貝手裡還端著那一晚薑糖茶,便接了過來,拿起勺子,想要喂給胡依依。
“我沒事,咳咳!”胡依依卻擺了擺手,阻止道。她努力坐起身子,從床上走了下來。
“依依,你莫要動,躺下!”徐恪急道。
“我沒事,小無病……你跟我來!”胡依依向徐恪招手道。
她在姚子貝的攙扶下,領著徐恪走到了房間最裡麵的一排巨大的衣櫃門前。
“小無病?你今日怎地這麼叫我?”徐恪撓了撓自己的前額,有些不明所以。
“小無病,日子差不多了,咱們也到了該分彆的時候!”胡依依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一雙已然渾濁的老眼,此刻卻癡癡凝望著徐恪,眼裡已經盈滿了淚水。
非但是胡依依,她身旁的姚子貝、怡清、慕容嫣也儘皆啜泣了起來。
“你們……你們這是怎麼啦?”徐恪撓著額頭,疑惑道。
“你要找的古銅鏡,就在這裡麵!”胡依依指了指那一排巨大的櫃門,示意徐恪將它打開。
徐恪走上前,用力將櫃門全部打開,卻見裡麵暗藏著一架木梯,梯子的上端不知通向何處。
“小無病,姐姐的夢還未終了。你的夢卻該結束了,你需要的不是銅鏡,是這座樓梯,快上去吧!”胡依依含淚言道,聲音裡帶著悲愴。
“胡姐姐,這是……通向哪兒的呀?”徐恪走上了樓梯,又問道。
“你上去之後,就知道了”胡依依向徐恪揮手道,眼裡強忍著淚花。
徐恪又往樓梯上方走了幾步,他見身後的四位娘子,此時都在朝他拚命揮手,各個都已是淚下如雨。他心中突然分外不舍,不由得將心一橫,又退了下來,心道,我還是不走了吧!就算往後餘生,再怎麼索然無味,隻要我們能在一起,便比什麼都好!
胡依依卻仿佛看穿了徐恪的心思,她急忙上前說道:“小無病,姐姐的夢已快要完結,你此時若不上去,今後可再也沒機會了!”
見徐恪還在樓梯口徘徊,不肯上行,胡依依索性將櫃門重新關上。
看著櫃門緩緩關上,從此便再也見不著徐朗。胡依依不禁歎了一聲,含淚說道:“曲終人自散,大夢總須醒!小無病,保重啊!”
“徐哥哥,珍重!你還能回來麼?”姚子貝已經哭成了淚人。
“病郎,呆木頭!你可得好好的……我等你回來!”怡清一邊哭,一邊舉手抹淚。
“無病哥哥,切切珍重!嫣兒還等著與你一道下海捉魚呢!”慕容嫣也怔怔凝望著徐恪的身影,眼眶裡的淚水,無聲落地。
徐恪眼見櫃門已經合攏,他心裡默念了一句:“依依、貝兒、嫣兒、小清,你們……等我回來!”他抬起腳,便一步一個台階,向樓梯上端走去。
直到此刻,徐恪才想起,他還在神王閣中,眼麵前最主要的任務,便是用儘一切辦法,更上層樓!
可是,他呆在胡依依的夢境裡,委實是太長的時間了。這一個漫長的夢境,幾乎已讓他忘了到底何處是夢,何處是真?
他此刻,分明清楚地感覺到,他每往上走一步,心中便是如刀攪一般疼痛。對於那四位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妻子,他心中忽然湧起了萬分的不舍!就算她們儘已蒼顏白發、垂垂老矣,他依然是……萬分的不舍!萬分的難過,萬分的疼痛!
為了更上層樓,他隻有繼續往上走,可每走一步,便心如刀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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