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沈大人,咱們青衣衛自太祖爺創設之日起,便有明訓,不得參與皇子間的黨爭,若有人膽敢違背祖訓,立處抄家滅族之罪!大人又何必驟與魏王為敵呢?”
其實,楊文淵在細思之後,便已明了了沈環的用意。
如今,青衣衛內兩大派係,原本沈環身為都督,又深得天子信任,自然略占上風。然而,如今的南宮不語,內已得諸樂耘與張木燁兩大千戶支持,外又有趙王與魏王為其撐腰,上升之勢正猛,其聲威業已蓋過了沈環。沈環自也不會甘居其後,想必,他為了遏阻南宮的鋒芒,也找了一位皇子投靠。
以楊文淵內心之機智,他稍稍一想,便已猜出,沈環暗自投靠的那位皇子,多半就是眼下正受天子寵信、剛剛受封七珠親王的晉王李祀。
隻是,楊文淵心中也頓起一絲不甘,他心想,你沈環為保權勢,鑽營於皇子之間,不避黨爭也就罷了,何苦還要將我推了出去?我若將事情辦好,那也是你沈環之功,我若將事情辦砸,一旦遭到魏王的反噬,到時候,你必然會毫不猶豫地將罪責全都推卸到我楊文淵的頭上!……
見楊文淵又起推脫,沈環麵色一冷,隨即問道:
“怎麼,你這是……怕了麼?”
楊文淵忙道:“沈大人,卑職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卑職心中實在不解,大人不是一向居中而處,從不參與皇子間的爭鬥麼?怎地今日,竟忽然對付起魏王來了?”
沈環乜斜了楊文淵一眼,目光中藏著森冷與不屑,他反問道:
“你是不是想問,魏王如今貴為一個九珠親王,咱們得罪得起麼?”
“……”
楊文淵隻得默然無語。
“那你就去換一個主使之人!”沈環道。
“是誰?”楊文淵問。
沈環又是一字一句地說道:
“當今八皇子,晉王李祀!”
“啊?!……”楊文淵不由得失聲驚呼道。他旋即又問:
“大人要卑職去對付魏王,難道不是為了幫襯晉王麼?”
這一下,楊文淵頓感頭腦中一團霧水,任他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沈環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沈環卻冷哼道:
“你以為,本督讓你做這件事,就表明本督業已投身於晉王府的門下?”
“這……”楊文淵心道,難道不是麼?
沈環又道:“本督這樣做,自有本督的道理!本督不妨失告於你,本督一個皇子也未曾聯絡!本督讓你去查裴才保,純粹是為了案子!”
“那……敢問沈大人,卑職若令裴才保供出幕後的主謀乃是晉王的話,卑職該如何推定晉王之動機?”楊文淵試探道。
“你自己定!”
“卑職明白了!”
“文淵,裴才保這件事,隻有你知、我知!目下,你隻管將他抓起來,先審出口供再說,至於其它的事,你不必多想!”
“卑職遵命!”
到了這個時候,楊文淵已彆無它法,就如他自己先前所雲,就算是沈環讓他赴湯蹈火,他也隻能照做了……
對於沈環所講的話,楊文淵至少有一半是懷疑的,然懷疑又有什麼用呢?此刻的楊文淵,心中已然在哀歎,自己的把柄被沈環死死地捏住,沈環又是自己在青衣衛中,唯一的靠山。就算沈環將他當作一個棋子,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棄,他除了惟命是從,還能如何呢?
“請沈大人放心!卑職抓獲裴才保之後,會讓他交出兩份供狀,一份主謀是魏王,另一份之主謀,乃是晉王!待卑職審問完畢,便將人犯與供狀一並獻給大人!”
“好!你去吧!”
楊文淵俯身領命之後,當即辭了沈環,徑去辦案。
沈環坐在書案之前,看著楊文淵的背影漸漸遠去,不由得連連搖頭……
他倒不是對楊文淵的審案能力搖頭,也不是對楊文淵的畏懼與猶疑搖頭,更不是對楊文淵能否為他忠心辦事而搖頭,真正讓他心中不快的,卻是今日一早,忽然來到他都督公事房內的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宋錦樺,此時的官職是大乾刑部的一名正四品郎中。然而,宋錦樺今日來找沈環,卻是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晉王的特使。
宋錦樺才一進門,就亮出了晉王李祀的貼身玉佩,一塊中央刻著一個“祀”字的精美玉牌。向來,見玉佩者,猶如見皇子本人,沈環仔細看過了玉牌之後,當即對宋錦樺的身份再無懷疑。
宋錦樺開門見山,當即就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他這一趟替晉王前來,乃是要交代晉王殿下的兩件差事:
其一、他帶來了一顆藥丸,名曰“眠花丸”,乃是蜀中康門的一種獨門秘藥,此藥無色無味,能讓人口沾一點便無聲無息地死去,且死去之後查不出半點端倪。晉王讓沈環想想法子,將這顆藥丸混入徐恪的飲食之中。
其二、據晉王手下查知,當日在含元殿早朝上,裴才保之所以敢冒性命危險,公然揭韓王之醜,實是背後有人主使之故。晉王命沈環即刻捉拿裴才保,務必找出裴才保幕後之主謀。
沈環聞聽之後,心中老大不快,當場就提出了自己的反對意見:
其一、這個時候,就要弄死徐恪,是不是太過著急了點?萬一弄巧成拙,不慎惹惱了皇上,豈非大為不值?
其二,既然晉王的手下,已查知裴才保幕後另有主謀,那麼,晉王為何不讓手下直接抓捕裴才保,審問清楚之後,再向皇上具折奏明?
然而,宋錦樺姿態頗高,對著這位名滿京城的青衣衛大都督,說話直如居高臨下、上官麵對下屬一般。他見公事房中,畢竟多有不便,是以也沒有與沈環多言,隻是淡淡講了一句話:“晉王殿下做事,自然有晉王殿下的道理,沈都督不必多想,隻管照做就是!”
言罷,他也就不再言語,拿出了一個小木盒,放在了沈環的桌案上之後,便徑自離了公事房,疾步而去。
沈環打開小木盒,隻見裡麵盛放著一顆拇指粗細的藥丸,其狀晶瑩剔透,聞上去仿佛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不禁眉頭蹙攏,實不知接下去,該如何是好。
他將小木盒放入自己內室中的機要暗櫃之中藏好,又回到自己的簽押房中,呆坐於太師椅上,不禁犯起了躊躇。
恰這個時候,南宮不語卻大步走入他的公事房,向他出示了天子的密旨。密旨中清楚寫著:天子令南宮不語,帶人前往徐府捉妖,自青衣衛、欽天監乃至禁軍,都需聽從南宮調遣。
然而,南宮不語手中雖有天子的密旨,與沈環說話,卻還是極其地客氣。他向沈環拱手為禮,極力地邀請沈都督成為他們捉妖一行的帶隊之人。
不過,此時的沈環,對前往徐府捉妖一事,卻已無半分興趣。他聽完之後,隻是冷冷地回道,自己這兩天身有微恙,功力也大打了折扣,此番聖上既然密旨由南宮千戶帶隊,本督也就不再參與了,叫諸、張、楊三位千戶一同前去便了……
見沈環百般推脫,南宮不語隻得轉身告辭出門,緊急聯絡彆的千戶去了。
待南宮不語離開之後,沈環不由得再次走入自己公事房的內室之中,打開了暗櫃,取出了小木盒。
今日,既然南宮不語要帶領手下前往徐府捉妖,那麼,整個北安平司上下,豈不要為之一空?自己若這個時候前去詔獄投毒,豈非萬無一失?
然而,沈環拿起小木盒看了一看,還是將木盒放入了暗櫃之內。
他回到簽押房中,再度靜下心來,仔細思量了一番之後,更是打消了這一份投毒之念。
他也並不是存心要違逆晉王的心意。他之所以會放棄投毒,恰恰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事實上,自從晉王被加封為七珠親王,又實掌三部之權後,他已經多次向晉王表明了心跡,他要從此投身於晉王府的麾下!
沈環執掌青衣衛近二十年,想要籠絡他的皇子不勝枚舉。當年的楚王、太子、韓王……甚至於是當年的晉王,都曾向沈環明裡暗裡,表明了籠絡之意。然而,當年的沈環,對這些皇子們的熱情招攬,卻是全都一一拒絕,在他心中,整個大乾天下,隻有一個人能讓他忠心不二,那個人就是大乾的天子李重盛。
不過,歲月悠悠,世事多變,如今,皇帝已老,皇子之間的爭鬥與傾軋,已到了公然明鬥的程度!太子被廢、楚王被囚、韓王被殺,現如今,真正能有實力接任大寶、問鼎江山的皇子,隻剩下了趙王、魏王與晉王。
皇帝不管再如何英明神武,總有一天也會離開這個人世,因為皇帝畢竟也隻是一個凡人。沈環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也不得不為自己的將來開始謀劃。
原本,沈環最想投靠的是三皇子趙王李義。就算趙王平素不喜朝堂瑣務,又身為大乾神王閣副閣主,已沒有接任皇位的資格,然而,趙王畢竟是趙王,有了趙王作為靠山,將來不管是哪一位皇子登基,他相信也無人能撼動他青衣衛都督的地位。
可是,趙王性情孤傲,向來眼高於頂,對於自己好幾次主動表明心跡,卻沒有任何回應。
顯然,人家趙王根本看不上他。
於是,沈環又把目光望向了魏王李縝。
可偏偏這個時候,宮中已多次傳來消息。魏王李縝在皇帝麵前,已多次為南宮不語美言,魏王禦前所陳奏之語,亦不無溢美之詞。依照這位“鐵麵王”平時的心性,他能在皇帝麵前多次為一個人美言,那他自然是將這個人視為心腹了。
看來,魏王李縝也沒有看上他。
而令沈環最為頭痛的是,趙王與魏王非但沒有看上他,而且還不約而同地看上了他的敵人,南宮不語與徐恪!
留給沈環的選擇已然是不多了。
這一次,皇帝連發明詔,對晉王李祀大肆封賞,非但擢拔了李祀的親王爵名,更是破天荒地給了他三部的實權。於是,沈環將心一橫,隻得將他未來的全部身家賭注,都押到了晉王的身上。
可是,自己才剛剛投身於晉王麾下,這位“新主子”就派人給自己送來了這樣兩個難題。
很顯然,晉王這是在考驗他,也是在試探他。
然而,他依然還是放下了那個小木盒,放下了那一顆“眠花丸”,放下了那一份投毒之念!
他並不是不敢下毒,而是,他心中清清楚楚,他若真的照此而為,非但他自己要倒黴,對於晉王也沒好處!
因為,皇帝並不想讓徐恪死。
恰恰相反,沈環在聖旨中,已清清楚楚地讀出了皇帝的心思。皇帝非但不想讓徐恪死,而且,旨意中,對徐恪還是滿滿的愛護之情!
誠如一位慈父,愈是對自己的孩子愛之深,就愈是對他責之切!
皇帝在旨意中,對徐恪的責罵和訓誡,不可謂不嚴厲,然而最後的處罰,也隻是將他先行關押,一切等候審讞定罪。
皇帝在詔書中明明已對徐恪定了罪名,又何須再行審讞定罪?而且,若換作是彆人,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哪裡還能容你活著?!
沈環畢竟已陪皇伴駕二十餘年,他隻需稍稍一想,立時就已明了皇帝的深意……
皇帝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先把你徐恪關一關,等過了風頭之後,自會把你給放出來。
是以,這個時候,自己能遽然去詔獄中投毒,讓徐恪來一個“暴病而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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