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酉時、長安城北、四十裡外官道】
酉時四刻,天色已漸漸昏黑,夕陽好似帶著無限的傷感與不舍,從天邊緩緩隱沒。在長安城北的官道上,兩騎健馬正緩緩並轡而行。馬上兩人均默然無語,仿佛各自心中都藏著無限的心事。
暮色四合,原野寂寂,不時有幾群黑鴉從兩人的頭頂飛過,發出幾聲刺耳的鳴叫,在這片寂靜的原野中聞來,更顯淒厲愁苦。
那騎馬緩行的兩人,一個身形頎長,身上背有一把五尺長的青鋒,一頭銀色的長發迎風飛舞,正是名聞江湖的“流霜劍仙”陸火離;另一個全身黑衣,連頭麵都被一件巨大的鬥篷罩住,卻看不清究係何人。
兩人自出長安城北門之後,已然騎行了近一個時辰之久,依兩人胯下黃驃駿馬之腳力,此時早已應在百裡之外,然此刻,兩人隻騎出了不足四十裡的路程。
寬闊的官道上,清風徐來、塵土不起,兩人就這樣緩轡而行,雖各自默默無聲,然均不願就此彆過……
不知過了多久,陸火離對天歎了一聲,終於勒住馬頭,朝身邊的“鬥篷客”說道:
“五弟,送君千裡,終須一彆!此地已離長安不下百裡,天色已黑,你便……回去吧!”
“二哥!……”鬥篷客殷殷喚了一聲,聲音中兀自帶著許多的不舍。
陸火離朝鬥篷客揮了揮手,目光中也有幾分泫然,他調轉頭去,右手一帶馬韁,便欲縱馬而去。
“二哥!”鬥篷客卻又喚了一聲,左手遙指前方,懇切道:
“離此不遠便有一處涼亭,你我兄弟今日一彆,更不知何日能再相逢?!不如,咱們且到那涼亭裡再坐上一會兒……?”
陸火離點了點頭,雙腳一夾馬肚,胯下健馬心領神會,便朝著前方的一處山腳奮蹄而行。
隻須臾間,陸火離便見前方的山腳下,官道旁蓋有一處涼亭,他停下馬,拴住了馬頭,便與鬥篷客一道,進得涼亭內落座。
那一座涼亭,不知何年所造,在風雨不斷摧壓之下,早已殘破不堪,幸好還有兩旁的一排土墩,勉強可以供行人安坐歇息片刻。
兩人剛落座不久,鬥篷客就開口道:
“二哥,我心中有一問,憋在心裡已經好久了!今日我思來想去,咳咳咳!……還是要同二哥……咳咳咳!……說一說!”鬥篷客於說話間,忍不住仍要咳嗽一陣,然此時他心中情切,這一陣咳喘也就急促了一些。
此時的陸火離,臉色雖有些蒼白,麵上兀自帶著困頓疲憊之色,然雙眸中依舊是炯炯有光。他原本遙望著遠方的群山連綿之處,正神思繾綣之際,聽得鬥篷客這一陣急促的咳喘之聲,不由地關切道:
“五弟,你這內傷不打緊吧?南宮不語那小子,手上雖有些掌力,但何至於也將你打成了這樣?!”
“咳咳咳!……”鬥篷客又是一陣咳喘過後,這才勉力穩住自己的氣息,擺手歎道:
“二哥不必擔憂,我是一時未曾留心,被那賊子偷襲所致!可恨這南宮不語,偷襲我的掌力,竟還是九妹的一身內功!”
陸火離搖了搖頭,有些感慨道:
“想不到你我二人,均被那南宮不語所傷,而他打傷我們的內力,卻是九妹的內功!咳!……如今南宮不語已死,隻可惜,九妹的一身內功修為,便也跟著付諸東流……”
陸火離滿麵蕭索之色,悠悠然仰天而歎,言外之意,竟好似對南宮不語之死,還有些惋惜。
“對了,你剛才要問我什麼?”陸火離轉臉望向鬥篷客,問道。
“二哥,咳咳!……”鬥篷客以手掩麵,又咳了數聲,方道:“我一直在想,師尊當年,為何要傳授九妹‘和合與倒轉和合’之法?九妹同你我一樣,經曆好幾個甲子的渡劫磨煉,方得化身為人形。咱們兄弟姐妹十二個,都是采天地之力,吞吐日月精華,各自修煉內功,各自都有傍身之絕技,為何獨獨是九妹,尚須借助與那些凡人男子行‘和合大法’,才能吸取那些凡人的精元為她自己所用?然則九妹這數百年來,縱使與無數男子行房,得了那麼多凡人的精元,又有何用?九妹的功夫休說同你二哥相比,就連我老五的功夫,她也是遠遠不如!那師尊傳授她這勞什子的什麼‘和合大法’,究竟有何用處?!”
鬥篷客見陸火離兀自凝神於沉思之中,遂接著言道:
“更何況,退一萬步講,就算師尊傳授九妹‘和合之法’有些個用處,然則又何必傳授她‘倒轉和合之法’?!試問這普天之下,有哪個修行練功之人,還要為自己去修一個散功之法?!”
“你的意思?”陸火離抬眼望向鬥篷客,雙眸中精光一閃。
“以五弟之見,定是師尊他在傳授九妹‘和合之法’時,便已想好了,他日待九妹采補精元到了元府充盈之時,便與九妹行房,借九妹‘倒轉和合’之術,將九妹辛辛苦苦采補數百年而得的那些凡人男子的精元,儘數納為己用……”
“住口!”陸火離勃然大怒道:“你怎敢如此妄言,胡亂編排師尊!”
“二哥!咳咳咳!……”鬥篷客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喘之聲,因體內一股逆行的氣息上湧,他此時滿麵儘已是潮紅之色,麵上神情還帶著一絲痛苦,然兀自與陸火離爭辯道:
“這不是我胡亂妄言,這是我思慮良久才得出的結論!咳咳咳!……要不是……咳咳咳!……要不是這次九妹陰差陽錯地將一身內功都給了南宮不語,想必師尊他老人家,咳咳咳!……他老人家總有一天也會來找九妹……咳咳咳!……去跟九妹行她的‘和’……”
“住口!”陸火離大喊了一聲,滿臉漲紅,神情已是怒不可遏。
“你若再敢妄言師尊一字,二哥手中的這把劍,可饒不了你!”陸火離右臂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把銀光閃閃的長劍,正是他借以名滿天下的那把五尺流霜劍。
鬥篷客大約從未見陸火離有今日之怒。他見自己的二哥竟會對自己拔劍相向,當下便不敢言語,隻是以手掩麵,雙肩微微顫動,不斷地發出劇烈的咳嗽之聲。
“咳咳咳!……咳咳咳!……”
此刻,夕陽已徹底隱沒於山邊,就連晚霞的餘光也已全部消逝,整一片曠野都被夜晚的黑暗所漸漸吞沒。
“咳咳咳!……咳咳咳!……”
隻有鬥篷客的咳嗽還在繼續。
“五弟!”過了一會兒,陸火離原本已漲紅的臉麵,終於慢慢消退了下去,又恢複成了先前蒼白的臉色。他將流霜劍緩緩歸入劍鞘,放回自己的後背,朝鬥篷客苦笑道:
“你彆忘了,當初是誰收留了我兄弟姐妹十二人?又是誰教會我們一身的功夫,讓我們在強妖林立的西牧洲能夠生存下來?若不是師尊他老人家出手相救,這世間哪還有咱們十二個的活路?”
“師尊他老人家的大恩,我自然終生不敢相忘!可是……”
“不要再說了!”鬥篷客還待再講,卻被陸火離高聲斥斷。陸火離擺了擺手,他陰沉著臉,站起身顧自走出了涼亭。很顯然,對於鬥篷客剛才的這個話題,陸火離再也不想與之多言。
鬥篷客心知他二哥的脾氣,隻得默默跟隨著陸火離走出了涼亭,默默看著陸火離一躍而上了那匹黃驃大馬。
陸火離人在馬上,手提韁繩略略前行了幾步,複又回轉身望向身後的鬥篷客,叮囑道:
“五弟,這一趟長安之行,二哥也沒有白來。你們乾國之強,我總算是見識了一二!光這乾國的京城中,就已是高手如雲,先前與趙王比劍,我輕敵落敗,後來得你的傳訊去解救大姐之時,又領教了程萬裡的劍法,絲毫不落我下風!還有那個袁天罡的道術,更是神通廣大!五弟……你今後呆在長安,可得加倍小心些了!”
鬥篷客忙走上前幾步,朝陸火離拱手拜道:“多謝二哥掛懷!二哥以後,便隻有獨自一人在蕭國了,也要……小心些才是!”
陸火離也在馬上向鬥篷客遙遙拱手,誠摯言道:
“今後,師尊之重托,你不可一日有忘!上古神器玄黃劍的下落,就有勞五弟費心了!”
“嗯,二哥放心,我記住了!”
陸火離朝鬥篷客打馬轉了一圈之後,終於背轉身,雙腳一夾馬肚,口中喝了一聲“駕!”那黃驃大馬前足躍起,振鬣長嘶了一聲,便奮力撒開四蹄,如風而去。
“五弟,保重!”
陸火離的聲音,從幾十步之外遠遠地傳來,在寂靜的荒野中,兀自回響不絕。
鬥篷客心中也在不斷默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