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四年,江雪明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他的內心五味雜陳,難用言語去描述。
那是一種心酸又悲切的苦澀味道,也帶著些懷念。
老家沒有多少變化,時光似乎在這些道路和房屋上留不下更多的痕跡。
鄉野的黃泥路,路邊的小水渠,水渠裡的大荷葉,大荷葉更遠方的野紅莓。
這一切都沒變,隻是江雪明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帶著七哥在縣城裡找到一家小旅館,兩人交了身份證,開了一間房。
在辦入住手續的時候,七哥心裡賊他媽緊張,因為隻開一間房,兩張床。
江雪明像是猜透了七哥心裡的小九九,到了旅館的雙人間裡,他開誠布公雲淡風輕地說:“和你分開住,我心裡不踏實。”
隨後他把平陽大學城外邊淘來的衣服扔在床上,走出門去,把門帶上了,“你把衣服換好,手腳麻利點。”
小七坐在床沿抿著嘴,等江雪明出門去,她才回過神來,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雙手抓著紅禮服的裙擺,像是想了好久好久。一手捏著頭發,嘴裡咬著指甲。
在對付這種事情時,她好像沒有那麼勇敢了,沒有那種真的捅破窗戶紙的勇氣了,和江雪明共處一室的時候,她連話都不敢說了。
門外響起江雪明的敲門聲。
“七哥,你好了嗎?之前我看你換衣服的速度挺快的呀。”
“哦哦哦哦!馬上馬上!”
小七乾淨利落地換上便服,脫下魚尾裙,卸了妝,又被自己的美腿迷了一會,樂嗬嗬的套上牛仔褲和t恤衫。
她把頭發捋順了,重新紮做爽利的馬尾辮,從鴨舌帽的卡口穿過去。
她打理好自己的穿戴,又覺得不夠,在鏡子麵前轉了個圈,往眉毛上補了幾筆才滿意,終於心滿意足地做好了表情管理。
小七剛推開門,就看見江雪明已經換好了衣服。
雪明多看了一眼七哥,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句,把手裡的舊衣服丟到臟衣簍裡。
“你剛才...”七哥挑弄著手指,有點摸不著頭腦:“在過道換了衣服?”
江雪明取下門卡,帶上錦盒與背包,把門給帶上了。
他隨口答道:“不然呢?和你坦誠相見嗎?”
“哼哼哼哼...”七哥偷著樂,又改口:“不是不是,你也不怕彆人看見?”
江雪明並不在意彆人的目光,跳過了這個問題:“走吧。”
小七跟在雪明先生身後,有一句沒一句的問著,“這麼著急啊?”
“時間趕得上,我們回家吃頓飯。把事情辦好了就回來。”江雪明走得很快,順手在前台要了兩條煙一瓶酒,準備帶回家。
這個當口,七哥突然慫起來了:“說實話,我有點緊張...我是第一次到男孩子家裡去。我覺得會不會太快了?”
“托你演場戲,不必太當真,你不想演的話,我能一個人也能搞定。”雪明走出旅店,踏上縣城通往鄉下的水泥路,“隻是要麻煩你在房外多看幾眼,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就行。”
小七連忙追上去:“噢不不不!導演,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就當我沒說過,我演我演!”
江雪明突然說:“謝謝你,九五二七。”
聽見這句鄭重其事直呼大名的道謝時,小七愣了那麼一下。
她和雪明肩並肩走著,兩側的田野傳出的蟋蟀聲熱鬨非凡,月光曬在他們的肩上,田野裡的蛙聲襯著天上澄明通透的星星。遠處農家的炊煙升起來,門前的家犬狼狗在低沉吠叫。
一點點人間煙火和一點點靜謐祥和。
這一切都讓她覺得浪漫極了。
“雪明先生...”小七低下頭,不敢看身邊人的臉:“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倆能一直一直這麼走著。我是說每天下午,或者晚上的時候,都一起走,我不說話,你也不說話,就這樣肩並肩走一會。”
雪明不清楚小七的言外之意:“每天都要走嗎?”
小七慌亂地改口:“不用每天,就選個你喜歡的時間。”
江雪明隨口答道:“沒問題。”
小七開心地跳起來了:“那行!說好了哦!”
小七這股子興奮的勁頭,饒是江雪明再怎麼像木頭,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對於江雪明來說,九五二七這個女人身上的謎團非常多,他一點都不敢放鬆警惕。
他的印象中——
——小七隻有一個代號,年齡不詳,身世不明,甚至是不是人類都尚且要打一個問號。
按照日誌上的說明,侍者對乘客而言非常重要。但是也沒有明確提出乘客必須與侍者保持友誼關係,甚至超友誼關係的必要性。
每次想到七哥那種古怪詭異的笑容,都會讓江雪明寢食難安,那種笑容是他的知識盲區。
對於不理解的事物,江雪明一般都會敬而遠之。不過關於“在一起走走路”這種要求,他會答應的。
兩人走過狹長的水泥道,踏上小魚塘旁的石子小路,一路跋涉來到雪明先生的老屋前。
門口的泥坪木架上晾著乾蘿卜,兩層的自建小樓旁邊,是荒廢了十幾年的豬圈。
柴火房自從通了天然氣之後,也變成了看門犬的窩棚。那隻狗崽現在長大了,渾身的黑毛,見著陌生人立刻衝出來一陣狂吠。
江雪明隻是一抬手,一佝腰。
大黑狗像是見了克星,尾巴立刻搖起來,和電風扇似的,兩隻耳朵也背在腦後,眼睛變得水汪汪的。
它一路嗚嚶嚶地跳躍疾行,爪子搭在雪明先生的大腿上,探著腦袋伸舌頭,一個勁的猛哈氣。
“回來了,回來了。”雪明撓著大黑狗的腦袋和脖頸。
小七看得手癢,又不敢去摸,在一旁好奇地問:“它叫什麼?有名字嗎?我喊它名字,它認我嗎?”
“沒有名字。”江雪明答道:“爹媽都是鄉下人,字都不認識幾個。他們說給我和白露起名,還花了不少錢請的算命先生批字,我們就喊它‘狗’,沒有名字的。”
“狗!”小七努著身子,用儘渾身的力氣大喊:“狗!狗!”
她喊一句,大黑狗就汪一聲。
她開心地蹲下來,順著雪明的手去撓黑狗的脖子。大黑狗也爬下,衝著她猛點頭。
小七的聲音很亮堂,像是悠揚的提琴,在鄉野山地傳出去很遠很遠。
門外的動靜很快就把老屋的主人家請出來了。
江老頭拄著拐棍走到門前,胡子花白眼神也不太好了。頭上沒幾根頭發,也要留著一個瀟灑的發型。
等這位老人看清泥坪子裡的江雪明,看清他離家出走四年多的兒子時。
江雪明剛好打了個招呼。
“爸,我回來了。”
小七小聲說:“看起來老人家腿腳不太好了...”
江老頭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臉色從寡淡清白變成怒火中燒。
他提起拐棍,健步如飛衝到江雪明麵前,一邊喊一邊罵:“小畜牲!你竟敢!今天我打死你!”
雪明眼疾手快拿住那根龍頭杖,穩穩的抓在手裡。
小七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的,又是咋舌稱奇:“咱爸這腿腳不是挺利索的嘛...身子骨硬朗啊。怎麼拄起拐了?”
江雪明製住老爹那股子狠厲打罵的勁頭,抽空和小七答了一句。
“他造作,喜歡裝模作樣,拄著拐就覺得是個貴人了。”
“你說甚麼!小畜牲!?”江老頭眼睛瞪得滾圓,十分嚇人,脖頸的動脈帶著太陽穴的血管一起鼓動。猛的扯動拐杖,怎麼也抽不出來。
那種壓抑的氛圍,讓小七覺得透不過氣來。
就像是兩頭野獸在領地裡角力,誰都不服誰。
過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