汙染孢子是能源嗎？
宋知章一愣,緊接著眉頭緩緩皺起，祝寧的問題很直接。
說實在的，以他對祝寧的了解，她應該是剛進入清潔中心一個多月,但已經在摸索清潔中心運轉的本質了。
很多清潔中心員工其實不會想這個問題,大部分人加入清潔中心是為了高額的工資,但有小部分員工以為自己在為人類做出貢獻。
他們的工作看上去非常“正義”,殺了汙染物，收容汙染孢子，淨化土地。
當然這也是清潔中心一直以來的傳統,他們真的在守護人類土地。
一家公司如果隻有賺錢,沒有“情懷”也很難維持下去。
因為人類就是這麼奇怪，除了金錢他們還需要尋求人生的意義才能活下去。
宋知章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詞，“是的。”
他沒辦法粉飾這一點，事實就是如此。
宋知章繼續說：“汙染孢子是一種能源，在輻射後，汙染蔓延,我們失去大片土地，以前人類依賴的煤礦、石油或者金屬都無法采集，災難發生時,我們失去的不隻是土地,還有能源。”
宋知章：“最初人類陷入了能源危機,大批人類因為能源緊缺的次生災害去世,後來有人發現汙染孢子可以當能源使用，隻要經過特殊處理，一粒汙染孢子產生的能量可以供給一個普通人三年的生活用電。”
宋知章像是講曆史一樣娓娓道來,祝寧和林曉風聽著。
“清潔中心應運而生，他們是目前為止最大的處理汙染的組織，民間門當然也有，但是非常不成氣候，因為處理汙染孢子的開銷普通小公司完全負擔不起。你可以說清潔中心把這塊兒給壟斷了，他們的分公司開遍人類基地。”
所以祝寧所在的103區隻是其中一個很小的一環。
祝寧：“發現汙染孢子是能源的是誰？”
宋知章：“不知道，完全沒有消息。”
汙染孢子是能源這件事，根本不能拿到台麵上去說，沒有曆史也沒有記錄，如果你不問也沒人會主動告訴你，宋知章也是在工作中意識到的。
大部分人知道也心照不宣，畢竟你也無法改變現狀。
祝寧對這個世界了解還是太少，完全不知道輻射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祝寧：“霍家人又是怎麼回事兒？”
宋知章苦笑：“你問的問題太超綱了，霍家很低調，我不太清楚。”
跟陸家完全不一樣，霍家幾乎沒有存在感，他們就算在清潔中心，很多人也不知道這是他們的產業。
祝寧想了想，霍文溪確實也挺神秘的。
如果不是祝寧剛好跟她打交道，估計工作一輩子都不知道霍家人是清潔中心創始人。
宋知章：“當然汙染孢子也有好處，強大穩定的能源供給直接推動了科技的發展，我們現在科技發展速度可以說日新月異，近百年的科技進步是過去的數十倍不止。不光是汙染孢子製成的汙染武器，你看到的城牆防護罩，城市的燈光，空中高速，所謂的a級程序啟動，每天都在消耗大量汙染孢子。”
人類因為汙染孢子產生的能源，所以至今沒有完全滅亡。
人類對抗汙染物，從汙染物中提取汙染孢子，然後反過來又保護了人類。
他們進入了一個循環。
大自然的法則一直都沒變過，汙染孢子可以理解為自然的“饋贈”嗎？大地隻是換了個方式在滋養人類。
祝寧問：“普通人不知道？”
宋知章：“是的，應該說大部分不知道。”
普通人就正常生活，雖然也不見得生活多正常。但他們生活就已經拚儘全力了，根本也無暇顧及其他。
祝寧問：“一旦能源斷供，最先受影響的是誰？”
這個問題有點難度，宋知章思考了一會兒，謹慎地給出回答：“最先受影響的應該是普通人，也就是其他四種等級的公民，因為防護罩失效汙染會蔓延，但每個區域供給方式不一樣，汙染孢子感染是需要時間門的，當全世界都失去保護的時候，所以我覺得其實是一等公民最受影響。”
宋知章：“大部分一等公民都居住在神國……”
祝寧皺了皺眉：“神國？”
“對，”宋知章：“第一區的通俗稱呼，這是一座懸空島嶼，因為懸浮在空中，超過了汙染孢子漂浮的最高高度，所以幾乎沒有汙染。這座島能懸在空中就是持續燃燒汙染孢子，一旦切斷供應可能會整座島嶼直接掉下來。”
宋知章覺得普通人抵抗風險能力可能更高點，島嶼砸下，讓一等公民那群溫室裡的花朵失去庇護直麵汙染，一等公民和其他人麵對同一種嚴酷的生存環境，劃定同一條起跑線，他們的生存率不一定比其他四種公民高。
103區在祝寧眼裡算繁華都市，畢竟他們那個世界可沒有這麼多高科技，懸浮的飛車，在空中的軌道，摩天大樓。
但103區隻是垃圾回收區，它甚至比不上其它正常的區域。
科技創造出了一片淨土，飛舞的汙染孢子有高度限製，無法飄散到一個高度，所以人類修建了一座漂浮在空中的人工島嶼。
被稱為神國。
如果之前人類的宗教劃分了一道是否可以上天堂的標準，那也是是否虔誠，是否善良，是否有功德。
這個世界簡單粗暴多了，富人上天堂，窮人下地獄。
神國以下全是地獄。
世上沒有神，但已經人為劃出了神居住的國度。
江平守護人類，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最後迷失在這兒，寧願讓一條自詡為神的蟲子來接管自己的身體。
祝寧去過這麼多汙染區域，歸根結底都是因為貧窮。
祝寧握著牛奶杯的手指收緊，險些要把玻璃杯捏碎。
她的想法沒錯，普通人的工資不高，但是清潔中心員工一年就能賺普通人一輩子的錢。
這個世界最賺錢的就是和汙染物相關的，而能否有資格和汙染物打交道的這道門檻，由人上人來設置。
“我們隻是消耗品。”
祝寧又想起來這句話，她突然覺得李念川看上去不怎麼聰明，其實挺有大智慧的。
李念川很早就想明白了這一點，所以他非常自洽，大多數廢土世界的公民都隻是一種“耗材”。
他們前仆後繼，永遠都會有更多的人類進行補充，因為這狗屁世界人類都已經開始像物品一樣被量產了。
流水線上不斷生產出新的人類，然後被這個高壓社會逼成新的汙染物。
人類殺掉變成汙染物的人類，最後還能從中提取到資源，再反過來保護幸存的人。
這一係列行為甚至可以被冠以“正義”，因為它就是正義的。
如果再次讓祝寧進入汙染區域，她也會重複這一套流程。
她突然理解了，清潔中心對於人才的保護政策，對於普通員工生命的漠視。
中心給予高額的工資，我們默許同一條規則，想要拿到多少錢就要付出多少危險，必要時刻我可以毫不猶豫犧牲你。
就像是機械海洋館，祝寧他們和灰鷹隊在奮力抵抗，中心高層給出的做法是立即封閉海洋館。
就像是在牆外，收容汙染孢子是任務，要完成就必須完成，否則不能帶路。
這條規則從上到下所有人都認可。
根本沒有非黑即白，這裡是混沌的灰色。
人類生活在牆內，就像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汙染區域內，背景色是灰色的線條，壓抑的情緒無法紓解，四周都是麵目可憎的怪物。
真的是末日將至嗎？末日難道不已經降臨了嗎？
祝寧捏杯子的手勁兒越來越大，牛奶因為力道泛起劇烈的波紋。
林曉風和宋知章同時看過來，隻要再增加一點力道，這個脆弱的玻璃杯就會被祝寧捏爆。
但祝寧沒有，她深呼吸一口，捏緊的手指漸漸鬆開，牛奶重新歸於平靜，玻璃杯上沒有一絲裂痕。
她很平穩地喝掉了熱牛奶，垂下的睫毛擋住她的眼神，讓宋知章看不出她在想什麼，然後祝寧把空玻璃杯放在茶幾上。
她抬起眼的時候目光非常平靜，好像沒有因為剛才那句話產生絲毫的情緒波動。
宋知章愣了，他還以為祝寧會發火，但她就像是一麵平靜的湖泊，波瀾不驚的水麵下蘊藏著無限的能量。
他真的能理解為什麼祝寧擁有超高精神值，非常可怕的精神控製力，控製在毫厘之間門，哪怕有情緒波動也不會外溢，就像是那杯牛奶，從頭到尾沒有濺出一滴。
祝寧靠在沙發上，看向宋知章，明明是宋知章處於上位，但是宋知章卻感覺自己是那個被俯視的人。
祝寧這次出了什麼任務？宋知章沒見祝寧動手，已經明顯感覺到她比以前更強了。
她的成長速度還在加快。
非常恐怖，因為時間門太短暫了。
祝寧：“這是你離開清潔中心的原因？”
宋知章再次沉默，祝寧不咄咄逼人，但你就是很難躲避她的追問。
宋知章實話實話：“是的。”
祝寧：“你以前也是103區的？”
宋知章深吸一口氣，他正在祝寧的緊逼之下漸漸喪失自己的領土，總是在準備繳械投降。
“我是第二區的獵魔人，退役之後來了103區。”宋知章猜到祝寧可能想問什麼，所以直接說出了自己的身份，“我來這兒是因為這裡是垃圾處理中心，被稱為遺落之地。”
如果第一區是神國，那103區就是垃圾場。
不論是好還是壞，一個地方足夠極端就會吸引人前來。
宋知章之前在第二區，從數字判斷也能猜到比103區更好，什麼人會自願來垃圾場呢？
祝寧沒有繼續問他為什麼退役。
她眨了眨眼，問：“你剛起床？”
宋知章被這種轉變弄懵了，他還以為祝寧會乘勝追擊刨根問底，隻要她繼續問下去宋知章會開口的。
但祝寧更喜歡宋知章自己開口，等他想說的那天再說。
祝寧：“你準備吃早飯嗎？我也餓了。”
宋知章：“……”
祝寧是不是把他這兒當食堂啊？
祝寧今天隻喝了營養劑，沒咀嚼過食物，她真的挺想吃東西，又問林曉風：“你餓嗎？”
林曉風大概在想宋知章剛才說的話，冷不丁被問到，猶豫了一會兒，紅帽子飄在空中，看了看祝寧又看了看宋知章，然後點了點頭。
祝寧不要臉地說：“你看，曉風也說她餓了。”
宋知章：“……”
他歎了口氣，“我去做飯，你們隨意。”
祝寧在宋知章這邊吃了一份說不清是什麼的飯，對祝寧來說是下午茶，對宋知章來說算“早飯”，對林曉風來說這點分量通常算零嘴。
祝寧問：“你都教了她什麼？”
宋知章：“一些基礎防身的。”
宋知章以前是獵魔人，應該會的東西不少，祝寧打量他一番，因為包裹得很嚴實，也沒露出皮膚，根本看不出來有沒有受傷。
祝寧問：“你受傷了嗎？”
宋知章想起來有點胃疼，“沒有。”
祝寧：“哦。”
宋知章總覺得祝寧不信：“真的沒有。”
祝寧笑吟吟看著他：“好的我知道了。”
宋知章：“……”
她為什麼老逗弄自己？
宋知章：“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培養她做什麼。”
祝寧隻是讓宋知章幫忙養林曉風，到底要怎麼培養？
祝寧也愣了，她最初招攬林曉風是覺得自己需要隊員，但是幾次任務她都沒考慮過帶林曉風出去。
因為潛意識總覺得她是孩子。
祝寧到底想讓她做什麼呢？當獵魔人以後跟自己進入汙染區域？當清理者進去麵對一堆腐肉收容汙染孢子？
她太小了，祝寧總有那麼一點幻想，這個世界的小孩子可以快樂點，起碼要比成年人快樂點。
不要那樣絕望，讓孩子都沒辦法選擇自己的未來。
理論上來說，林曉風可以選擇躺平，她應該擁有當普通人的權利。
宋知章跟祝寧的交談沒有避開林曉風，汙染孢子是一種能源，如果這就是世界的底色，那林曉風有必要知道真相。
宋知章講完之後，林曉風一直都沒說話，她好像情緒有點低落。
祝寧：“以後再說吧，才多久啊？”
林曉風從機械海洋館出來才不到一個月，時間門還早，慢慢想唄，祝寧也不是一夜之間門想去當射擊運動員的。
林曉風再成長個幾年祝寧也能等得起，她現在不需要人幫忙。
“那個，”林曉風突然很怯生生地問：“我能當獵魔人嗎？”
林曉風要當獵魔人，她不想一輩子都在彆人的羽翼下。
她的進步已經非常迅速了，從一個連自己餓了都不敢表達的小女孩兒，第一次鼓起勇氣說出自己沒吃飽。
她過去搭配連一雙襪子都不能自由選擇，在宋知章的鼓勵下選擇了紅色帽子來代表自己。
她過去隻需要練習無害而天真的笑容，現在她可以輕而易舉弄傷宋知章。
從一個被迫表達天真和可愛的網紅，第一次說出自己想要做什麼。
以前那條路是父親幫她選擇的，從她誕生的那一天起自己就沒思考過這個問題，現在她有了自己的選擇。
她說自己要當獵魔人，有一天她要跟祝寧一起進入汙染區域。
不再是祝寧出任務她在家裡等著，像一隻小貓咪一樣被迫等待。
複仇不是祝寧的任務，那是林曉風的任務。
這個過程可能很漫長，可能很難適應，但林曉風願意去適應。
林曉風隻是一個普通小女孩，她聽宋知章講話隻能聽懂一半，但她也能理解了。
如果注定當消耗品，那就當厲害的消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