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白橫秋這般安排的話,你師父現在是什麼反應?”聽完多頭多緒的具體相關軍情,坐在條凳上的張行想了一想,收起炭筆,將紙張交給身側的賈潤士,待情報被帶走,身邊無他人後,又從一個奇怪的角度問了起來。
“師父他現在挺生氣,回去後黑著臉一句話不說。”凳子另一頭的蘇靖方笑了一下,複又補充道。“師父上次這般生氣還是去南宮湖交還趙郡那一回是真生氣。”
“那你們武安軍下麵的軍官呢,都有什麼反應?”張行繼續追問某處細節。
“家父在內,到校尉樊梨花,軍中五百主以上無一人有差,都來見師父,但師父沒見他們,直接去尋了師娘說話,隻讓我去告訴他們,凡事好自為之,遵軍令而為即可。”
“有點意思”
“哪裡有意思?”蘇靖方略顯好奇。
“不管段威是不是你師父的恩主,多老資曆與多大威望,東都現在這個情況,他段尚書都是個沒有自己根據的人,而沒有自己的根據,也不可能把武安軍拐走,你們軍中的將領也該曉得這個道理換言之,白橫秋這般安排是還是有些考量的,隻是剝奪了你師父的指揮權,而不是要兼並他的部隊那他還生這麼大的氣,是為什麼呢?”
蘇靖方沒有吭聲。
“李四啊李四,他不是憤怒於被剝奪了兵權,而是為不能與我交戰而憤然”張行自問自答,輕輕一歎。“但何必呢?”
蘇靖方還是沒有吭聲。
其實,作為學生,而且是常伴身側的學生兼心腹下屬,他對自己老師看的還算清楚能何必呢?還不是被你們逼的?
自己這位老師,所謂李四郎李府君在河北這幾年的行事邏輯一直都很清楚,就是想亂世稱雄,然後不停被人打擊和欺負,而被人欺負,就要掙紮反抗,卻往往還是反抗不得,被迫承認,最後還是不爽。
真的是反反複複,之前是麵對張行,現在麵對白橫秋,哪個好惹?
包括之前他蘇靖方父子投入武安的契機,也是這位李府君在本地征兵被本地豪強弄得灰頭土臉,不得不選擇武力鎮壓,這才有了自家這支客軍被任用的機會某種意義上來說,當時也算是被人欺負了吧?
當然,受欺負歸受欺負,蘇靖方還是很尊敬自家老師的。
“武安軍既走,大營現在是哪裡最薄弱?”頓了一頓而已,情知時間寶貴的張行忽然又問。
蘇靖方沉默片刻,給出答複“必然是正北麵馮府君那邊”
張行點點頭“人儘皆知?”“是。”
“也是馮府君一意要議和?”“是。”
“這是個陷阱。”張行繼續。“是。”蘇靖方認真來答。
“那河對麵的東都軍呢?”張行再問。
“我覺得也是個陷阱。”蘇靖方依然回答乾脆。這就是蘇靖方的天賦了。
張行也終於沉默了片刻家都沒了,消息又沒法再控製,從今日開始,東都軍必然軍心渙散,然後隻有一個大宗師壓製,那麼按照道理來言,若是能持伏龍印一衝,所謂以將對將,以兵對兵,衝出去未必不可能!
同時,接應的大部隊也在河對岸,大兵團如果能得到訊息的話,是可以急行軍擊破鄃城,甚至打到跟前做接應。而一旦過河,身後的八九萬大軍就會被清漳水給大麵積隔絕,想追都難,想趁機決戰也難。
客觀條件是有的。
然而,這裡麵有兩個非常嚴肅的問題,首先是如何渡河不被發現?
七個營的兵馬,加上隨軍的文書參軍,還有少部分當時沒撤走的後勤人員,即便是去掉之前的戰鬥折損,加起來也有一萬多人,如何輕易渡河?怎麼可能不被一位大宗師發現?
這也是所謂陷阱的意思了。
看起來很有希望,但實際上有個巨大的坎一旦在渡河時遭遇阻擊,很可能就是一敗塗地的結果。
可話又得說回來,這種恰恰是最誘人的陷阱,明知道是陷阱,可因為切實的有利逃生條件形成了賭博性質的前景,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又沒有彆的法子,似乎從此處突圍總是一個法子。
這麼一想,似乎有針對他張三性格的特意設置的感覺。
這都隱隱有陽謀的感覺了。
隻不過這不是還有第二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嗎?
哪來的伏龍印?!
所有人都知道他張三爺有伏龍印在手,幾萬人親眼看見的,全河北的軍閥圍了一圈天天勾心鬥角,十幾萬大軍擺爛空耗,就是為了這個但他真沒有,而且還不敢告訴任何人他沒有。
所以,張行難得清醒,以至於有些後怕。
“你說的不錯,河對岸才是真陷阱!”張行喟然道。“這位英國公是有一套的。”
“誠然如此。”蘇靖方笑道。
“你先歇一歇,我去見一見其他人,然後與你說話。”張行霍然起身。
“師叔且去。”蘇靖方也隨之起身,目送張行轉過棚子拐角後,卻忍不住四下張望起來。
原來,張行見蘇靖方的地方居然是在梅花大營中心大營的邊緣地帶,身後便是一個巨大的馬廄,坐著的棚子便是存放鞍轡的地方有些話不是蘇靖方該問的,不代表他不好奇。
另一邊,張行轉出馬廄,卻也沒有直接回中軍大帳,而是轉到雄伯南的營帳,在此地見到了另一位要單獨應對的對象,也就是幽州軍骨乾張公慎此人對黜龍幫的同情與靠近在此戰之前就已經很明顯了,而此時,本可以避開這團旋渦的對方主動過來,儼然是值得期待的。
“謝總管讓我問首席,石頭城外的夜景漂亮不漂亮?江水涼快不涼快?”張公慎本與雄伯南閒聊,見到張行過來,趕緊起身來言。
張行怔了一下,不由失笑“石頭城外的江水實乃天下一絕,將來再有機會必與謝總管把臂同遊。”
雄伯南之前便與張公慎有交流,此時聽得謝明鶴的預留已經與張行勾上,曉得可信,不由大喜,然後趕緊來言,卻是將北地、晉北將有接應的話給講了一遍。
張行自然高興,便繼續站著來問張公慎“那敢問張將軍,清漳水這邊,幾處大營,哪裡最薄弱?”
“當然是馮公那裡。”張公慎認真來對。“而且,我這幾日在營中四處活動,看的清楚,營中上上下下人心浮動,都不想打是實話,但隻有馮公是真真切切想幫忙的,其餘人多是覺得打仗會損兵折將,而白橫秋給的都隻是言語上好處,這才顯得有些對幫中軟弱,其實隻是想避戰而已”
“羅總管也是如此?”張行想了一想,認真來問。“白橫秋許了他什麼?公慎兄可曉得他心意?”
“白橫秋自然許了他幽州之地,還有代郡,好像還有晉北,還有什麼北地自取,今日還許了一個柱國但羅羅總管之前便有些憤憤的樣子,今日隻見了一麵,卻覺得更是陰沉。”張公慎有一說一。“我來得晚,之前沒太在意,但想來,除了避戰之外,幽州剛剛奪權成功,他應該還憂慮此戰後自家被英國公用名義裹住,再不能自立的意思。”
雄伯南點頭認可“幽州的事情張兄弟最清楚,必是如此。”
張行心中微動,卻沒有吭聲。
而待其人想了一想,乾脆連坐都不坐,便挽著對方手來言“公慎兄,非是我臨陣拉攏你,因為你今日既過來,便已經是自家兄弟了,現在情報未全,還不好說,但今晚可能有大事,你稍等一二,等我決斷後要來找你。”
“首席儘管吩咐。”張公慎當即昂然來言。“這一回,但凡能使大家脫出去,我張公慎也不枉白在河北立足幾十年了!”
“到時候一起走。”張行點點頭,留下一句話,便撇下雄伯南與張公慎,轉入雨中去了。
很快,其人便轉回到中軍大帳,卻沒有入內,而是轉到後帳自己休息的地方,然後換了身乾衣服,也不用寒冰真氣,隻換以離火真氣蒸乾了頭發,便盤腿坐在了榻上,然後才讓賈潤士去喚人來,自己則就勢在榻上翻起了一本《女主酈月傳》。
過了一會,房玄喬攏著手走了進來,看到這一幕,不由拱手來笑“張公,彆來無恙,在下房玄喬,紅山上有幸見過張公一麵。”
張行雖點頭卻不抬頭,隻是看著手中小說來言“辛苦。”
“就這麼近,談什麼辛苦?”房玄喬繼續立在帳門內笑道。“隻是張公,黜龍幫之精華已經被困在這裡半月,堪稱山窮水儘,我今日到底是來議和的,算是帶了一條生路,如何連起身迎一迎都無呢?平素大家都說,張首席禮賢下士,人儘皆知,怎麼到了我這裡,反而無禮?”
張行聞言終於扔下書從榻上起身跳下,光著腳上前將來笑“禮賢下士,必有求於人,而我對房小先生沒有什麼可求的,換言之,我不會跟白橫秋這種人議和的,他也不會跟我議和的,這是其一;而房小先生本人呢,我雖然是第一次真切相見,卻早早從魏公與幾位房頭領那裡知道,閣下雅量高致,胸懷大義,這種人行事自有章法,絕不是區區禮節與什麼恩惠可以動搖的,這是其二既如此,何必計較虛禮?”
說著,便將對方引回,然後隔著幾案同榻而坐。
房玄喬坐下後難得晃神了一下,隨即搖頭感慨“傳言不虛,張公果然是禮賢下士,素能得人,連在下這麼一個從未入眼的年輕書生都能這般妥當其實,若非如此,黜龍幫外圍上下也不會拚了命的要救張公的不瞞張公,連我之前也以為,河北的大兵團因為兵力差異和英國公的虎視眈眈必無作為;而河南的那支可用兵馬又會因為三心二意,不能渡河來救的。”
竟果然是不再提議和二字。
“我也沒想到。”張行按著桌上那已經被翻舊的小說有一說一。“是我小看了李龍頭,更小瞧了幫內豪傑不過,我倒是覺得這不是我禮賢下士能得人的緣故,而是黜龍幫沒有做什麼失人心的舉動,是黜龍幫能得人。”
“黜龍幫不為惡,委實難得,便是我恩師懷通公都說,這次貴幫便是亡了,可因為行仁義而亡,將來這外麵圍著的一圈人裡麵,心裡總是要藏著根刺的。”房玄喬正色道。“更何況,眼下來看,曹林引司馬正入東都,天下大局都隨之而變,英國公已經沒了繼續持續作戰的底氣,貴幫怕是亡不了。”
“東都軍還能撐幾日?”張行沉默了片刻。
“隻是被鎖在河對麵大營裡不動彈的話,看英國公的決心便是我來時,河對岸已經殺人了。”房玄喬平靜作答。“但反過來說,隻要局勢一動,東都軍留在營寨失去了作用,那他們一出軍營怕是就要崩潰的。”
“如此說來,東都軍已經成囚徒了嗎?”
“自古以來,以囚徒充軍的還少嗎?隻要壓得住便可那可是大宗師。”
“那到底怎麼才能讓他們留在營寨時失去作用呢?”張行持續好奇來問。
房玄喬似乎想要作答,但不知道為什麼,其人伸出手來,作勢欲講的姿勢半路卡住,然後忽然問了一個彆的問題“張公,如今你寨中糧草、柴薪,尚有幾何?”
張行嗤笑了一聲“已經要沒了我估計明日就要殺馬了柴火和草料倒是能多一日,主要是當日建營的時候動用大部隊運來了許多木料。”
房玄喬當場再度頓住,卻也苦笑“若是如此,從速突圍豈不是已經成了必然?”
“是吧。”
“那我也就直說了,現在突圍確實算是個好時機,因為隻要張公你們成功出去,隻能鎖在營寨做誘餌和堵塞的東都軍便沒了用,一動彈就要自潰,而沒了東都軍,英國公不是不能追,但隻以他的太原軍是沒法在保證後路的同時把控薛、羅、李、馮、王多路諸侯兵馬的再加上東都和關西局勢,很有可能會選擇撤退。”
“很有可能?”
“是這時候就是賭,誰還能有什麼必然把握嗎?”“這倒是實話。”張行幽幽以對。“那如果真要突圍,又從哪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