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他,麵前這個人,是他周公子生平所見可能不是天賦最高、出身最好、修為最深的人,卻是在人心與政治上顯得最聰明的那個人。
“我……”秦寶也開了口,卻顯得有些沮喪。“要是中丞在就好了。”
“中丞為什麼不在,伱不知道?”張行冷冷反問。
“就沒有法子嗎?”小周努力來言。“比如說兩位相公……張……虞相公……”
說到這裡,小周自己都閉口不言了。
“兩位相公,還有司馬相公……”秦寶愈發沮喪。“陛下之所以帶這三位相公,就是因為知道他們隻會奉迎君意……尤其是張相公,此番征伐本是他窺破聖人心思提及的,不火上澆油就已經算是好的了。”
“我去找來公。”小周恍恍惚惚起身。“請他去進諫聖人……”
張行一聲不吭,但秦寶卻在小周即將出帳篷的時候,忽然閃過身去擋住了對方。
小周愣了一下,立即醒悟“我不會說張三哥的言語,隻說是自己的揣測。”
秦寶看了張行一眼,卻發現後者居然在盯著頭頂,但很快,張三郎還是迎上了秦二郎視線,然後微微頷首。
小周如蒙大赦,逃也似的衝出帳篷。
而秦寶則試探性來問“三哥……?”
“沒事。”張行認真以對。“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我是說……若是這般,這般下去,到底會是個什麼結果?”大概是小周離開的緣故,秦寶此時放下了最後一絲姿態,言語顯得非常艱難。“敗又是怎麼敗的?”
“天知道會怎麼敗的?我又不懂如何打仗。”張行搖頭不止。“但敢肯定的是,隻要這裡遲疑不定兩三日,甚至沒有立即行動,東夷那個大都督就會意識到大軍前後脫節、各路人心不齊了……然後他肯定會堅定決心,回去咬牙撐住,接著或許是突襲,或許是堅壁清野,然後隻要前方軍事受挫,就會徹底壓垮人心最後一根弦,到時候後勤還沒崩,前線人心就會先崩,接著整個中路軍就會如山崩那般勢不可擋的垮下來……最後萬事皆休。”
“我其實還是不懂。”秦寶點點頭,然後又搖頭不止。“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是大魏這邊咬牙撐住這口氣?”
“撐什麼氣?一開始就不該來打這一仗的。”張行抬起頭來,認真看著對方言道。“這是滅國之戰,對方是僅次於大魏的大國,有足足五十州……而這一仗之所以能打起來,不是為了天下一統,不是為了四海歸一,是為了找回一個人的麵子……這種仗,要是能打贏了,那才是三輝四禦,全都瞎了眼呢!”
秦寶頹然坐下,一聲不吭。
就在秦寶心情複雜,而張行似乎有些事不關己神遊天外時候,周行範也已經快步尋到了他至親伯父一般的來公營內……這是真的至親伯父一般,沒人敢攔……但來戰兒明顯在禦前參與討論,這使得周公子爺隻能枯等。
一直到傍晚,來戰兒方才折返回營,然而,聽完周行範的言語後,這位出身低微的宗師卻隻是搖頭不止
“酈子期來降是好事,而且陛下從來沒說不過落龍灘。”
周行範多少是跟著張行曆練了一年多,聞言心中冰涼“也就是說,朝廷確實沒有定下即刻控製東夷大都督的方略?沒有下令前線修行者極速聚集,也沒有讓……”
說到後半句,周行範自己就停下了——來戰兒就在眼前,自己也沒接到軍令,那就是沒有唄,還能如何?
來戰兒沉默了一陣子,認真來講“行範,咱們爺倆就不必忌諱什麼了……我這麼說吧,我是個區區江北寒門,你爹是個南朝世傳的將門……結果能在大魏朝做到這個份上,比那些關隴的門閥地位還高,領的兵還多,全是聖人一個人的恩典,彆人都可以有怨言,有不滿,但咱們兩家是不可以有的……君要臣死,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你爹也是,何況隻是將軍上戰場呢?何況戰事還沒到那份上呢?聽伯父一句話,早點回去,儘忠職守便是。”
周行範怔怔無聲,隻能轉身離開。
然而,他轉出來戰兒的大帳,卻又忍不住心亂如麻——一方麵是身為人子,對父親和他所領南路軍的極度擔憂;另一方麵,卻又不得不承認,剛剛來戰兒說的一點都沒錯,他們周家能到眼下這份上,根本就是當今陛下的私人任用……無論是曹皇叔還是什麼蘇首相,包括先帝,都是看不上什麼南方降人的……從這個角度,所謂全家性命陪著這位聖人一起扔掉也就扔掉了,似乎也符合某種傳統的道德觀。
甚至,他還想到另外兩位隨軍的相公,無論是虞相公還是張含相公,甭管人品如何,是不是也都是類似心態?
這位聖人年輕時親手建立、組織起的班底,本來應該是用來對抗關隴門閥和北方世族的,個個都向這位聖人交了身家性命做投名狀,至不濟也有幾十年的苦勞功勞,如今卻在這位聖人為了麵子的荒唐東征中淪為……
小周不想繼續想下去,因為他爹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在海上了,說這個,不吉利。
而且,他跟他爹不一樣,他沒有經曆過南陳的改朝換代,他對那個聖人沒有什麼確切的感恩,還碰到了一個算是奇葩的上級……說句委婉點的,他有點忘恩負義,有點辜負皇恩。
爭論持續了一個下午外加一個上午,第二日,在虎賁中郎將司馬正的主動請求下,禦前終於允許司馬正率領大約二三十名修行高手前往前線嘗試押送酈子期過來了。
這無疑是個有些荒唐處置,因為司馬正和二三十個奇經高手是不足以控製住一位大宗師的……麵對大宗師自保,或者維持進攻勢頭是一回事,控製大宗師是另外一回事。但是考慮到大宗師去控製不了自己的軍隊裡投降似乎也很荒唐,那麼以荒唐對荒唐,或許正是一個破局的好主意。
畢竟,如果是詐降,或者說包括聖人在內的聰明人都知道必然是詐降,那用這個押送來對付,逼迫對方主動放棄“投降”的立場,似乎也是對路的。
不過,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大概在於叔文軍中呆了兩日半,算算時間,禦前的宗師應該抵達卻沒抵達後,這位東夷大都督毫不猶豫,直接於司馬正出發後的當晚從容去見這支大魏軍隊的主將,然後提出告辭。
“酈子期,你是在消遣本將嗎?”
夜幕中,於叔文看著兩側直接倒下的侍衛,一時怒發衝冠,不顧修為差距,直接扶刀嗬斥。
“不是的。”
東夷大都督今年大約六七十歲,比曹皇叔年紀稍大,卻精神矍鑠,形容雖稱不上羽扇綸巾,卻也是寬袍大氅,頗有前唐遺風,此時聞言,也是誠懇拱手,不失禮貌。“之前老朽真的是勢窮來投,若是大魏依然還有上次東征時的敢戰氣勢,說不得就要去東都常住以換得君上與五十州遺民的性命……但是,這兩日我看得清楚,大魏軍中往下是糧秣不足,軍心渙散;往中是諸將不合,不能齊心;往上是你們那位陛下視大戰為兒戲,並未有半點豁出來的決斷……這,也就是說,隻要老朽我回去堅守下去,此戰依然能勝,那敢問,我為何還要繼續留在此處呢?至於幾位侍衛,軍人上陣,難道惜死嗎?”
於叔文連連搖頭“你們東夷人逃不掉,天下一統於一,決不可阻擋,三輝四禦都不敢攔……這是天意,是大勢!”
酈子期認真點點頭“不錯,老朽也以為如此,但一統天下的,如今看來,未必是大魏,也未必是我活著的時候……反倒是諸位,此番怕是要先逃不掉了……”
於叔文徹底大怒,長刀拔出,身後同時卷起一股浩大弱水真氣,隨即真氣宛如巨浪一般直接衝破了中軍大帳,繼而順著長刀前砸姿態向對麵拍打過去。
然而,無論是長刀還是巨浪,拍到一半時,便陡然憑空停滯,宛如遇到了無形的牆壁一般。
實際上,並不能算是無形的牆壁,而應該是實體的牆壁,隻不過黑夜中來的太快,太穩罷了——這是一股極為常見的長生真氣,卻宛若大海一般深沉。
但於叔文絲毫不懼,一聲怒喝,之前被他真氣破開的營帳周邊,早已經聚集起來的軍中精銳紛紛彎弓架弩,直接發射。
其中不乏帶著各色流光的箭矢。
酈子期沒有任何逞能的意思,他在這一萬多精銳麵前,最多維持一個“不能製”,強行交戰可不是什麼好路數,便直接於夜幕中騰空而起……箭矢飛出,絕大多數都直接射空,甚至引起誤傷。
於叔文氣急敗壞,也直接騰空,複又一刀,卻不料對方早有準備,乃是忽然回頭卷著真氣一撞,撞得後者在空中失衡,隻能恨恨翻落。
“於將軍。”片刻後,酈子期人早已經不知道去了何處,聲音卻依然在軍營上空飄動。“你若是憐惜自家兵馬兒郎,便該即刻撤軍……強要來攻也不是不行,但我隻在前方七十裡外的桑東郡郡城安守,可到時候,說不得你就要落得身死軍覆,毀了一世將名的下場。”
於叔文隻是冷笑做答“你便是能跑,我卻不信你能阻我拔城進據!”
隔了一日,辛苦行軍抵達桑東城後,於叔文的臉色變得愈加陰沉——無他,酈子期主動替他拔了桑東城。
全城俱空,既無百姓,也無東夷部眾,更無糧秣,隻有酈子期在城門前留下的一封信。
信裡說,他怕了於將軍,所以主動棄了城,退往五十裡外隔著一條河的新登城,請於將軍繼續前行來會……同時,還在信中關心詢問,不知其餘諸軍是否齊頭並進?
若是沒來,不免可惜。
s例行獻祭一本曆史類新書《滿唐紅》,初唐時節……或者說隋唐時節……太宗登基前的……這段劇情確實很少有人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