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客是什麼?”那張姓男子忽然也開口。
馬勝不敢怠慢,直接以實相告“就是在淮上各支流做海上生意的人……淮上、東海的大幫派直接出海做買賣,送到各支流上,潮客在支流這裡拿貨,送給內陸各個豪大家……不過我們這些潮客隻是拿貨,做些辛苦錢,甚至想做下來,必須要從內陸這邊豪大家裡,或者海邊幫派那裡請帖子、送帖子,然後才能在兩邊跑。”
“相當於地方豪強和大幫派發下路引和經銷許可了。”張姓男子當即醒悟。“確實也辛苦……而且現在越來越亂,生意不好做吧?”
“到處家破人亡的,到處都是強盜,怎麼好做?”馬平兒好不容易擦好了頭發,立即忍不住插嘴道。“唯一能做的,就依附著大幫派和豪大家,可偏偏這些豪大家也不體麵了,總想拿捏你,壓著你……如今淮上,也就是淮右盟最講規矩,北麵這裡,也就是曹州徐家最體麵,可偏偏徐家聽說又出了事。”
“所以才來濟陽王家這裡看看的。”馬勝怕女兒說漏嘴,趕緊補充了一聲。
“原來如此,不過徐家沒出事。”張姓男子點點頭,卻又搖頭。“徐家怎麼會出事?就徐大郎的本事,大魏朝都沒了,中原易主,都不耽誤他家當豪強,最多是換地方了……反倒是王家,王家是怎麼回事?跟徐家類似嗎?有什麼出色人物?”
“王家……”馬勝猶豫了一下。
王姓男子見狀隻是冷笑“馬老哥,你一個潮客,我是不信沒有販過私鹽和走私過東夷海貨的,也是殺頭的買賣……先不敢說皇帝倒也罷了,如今連東境豪強都不敢說嗎?這麼熱的天,又潮,這種地方不陪我家張三哥說些閒話,難道要打坐衝脈到天明不成?”
說著,那周姓年輕人也止了哀意,直接從身後取出一小捆肉乾來,分給對方一半。
馬勝小心接過來,卻不著急吃,倒是趁勢提起了王家
“張兄弟既然知道徐大郎,那王家委實沒什麼好說的,因為兩家委實類似,唯一能說的,就是他家跟徐家的關係……不知道為什麼,王家似乎什麼都矮徐家一頭,祖上矮一頭、家業矮一頭、名聲矮一頭,甚至如今也居然是年輕人當家,乃是族中的五郎王叔勇,與徐大郎年紀仿佛,但不知為何,王五郎一身修為、名頭、見識也都恰恰矮了徐大郎一頭……據說他對此耿耿於懷,所以到了奇經階段後,隻是專心練習引氣的箭術,不練刀槍與馬上功夫,因為箭術這個東西,偷襲過來,便是你修為高一頭,也未必擋得住……不過,因為走了這個偏門,周圍還是說,王五郎弱了徐大郎一頭。”
“這倒是實話。”張姓男子依舊感慨。“徐大郎是文武並重,經學、武藝、兵馬、修行、管理、交際,一樣不差,似乎還通醫學,走得是正經堂皇的路子,本身天賦也不是隨便一個人能比的,隻要耐住性子磨礪下去,前途不可限量……至於這個王五郎,若隻是為了修為和武力上短暫壓徐大郎一頭,而棄了正經的路子,反而坐實了矮了徐大郎一頭的說法。”
這見識,果然是官麵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居然跟徐大郎這麼熟?
莫非是靖安台的人?靖安台的人也逃了?
所以,懶得計較自己這隻潮客?
馬勝正在胡思亂想,那邊王姓男子忽然開口了“那三哥,咱們是要去王五郎家裡,還是徐大郎那裡?”
“無所謂,看看吧!”張姓男子平淡應聲。“哪個近去哪個便是……”
“三哥沒想好路子嗎?”王姓男子似乎是有些忍耐不住。“之前也不上沂蒙山,也不下巨野澤,都隻是繞一圈出來了?”
“不是沒想好路子。”周姓年輕人插嘴道。“三哥是在看哪邊合適……沂蒙山那裡出頭的椽子的先爛,而且什麼知世郎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偏偏手下兵馬又沒個正經的布置;巨野澤那裡安全是安全,卻乾脆像是土匪……現在王徐這種豪強,也是一團亂賬,又是內鬥,又是欺壓百姓,便是為首的人是難得的人才,也難掩豪強習氣。”
“那去淮右盟如何?”王姓男子認真來問。“淮右盟姓杜的,不是三哥的兄弟嗎?淮右盟好大產業,三哥從容取了,從江淮上起事。”
“知人知麵不知心。”周姓年輕人憤憤道。“姓杜的如今算是半個官麵人物,而三哥剛剛上了黑榜,眾矢之的,我們隻三人過去,誰曉得會不會為了前途賣了我們?要說可靠,還是北麵可靠,根子上跟朝廷不是一條心。”
“杜破陣能有今日,全靠三哥提攜,而且不是說挺義氣的嗎?”
“有些人就是這樣,隻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
“……”
“……”
馬氏父女早已經駭然,私下不知道換了多少眼色,聽到淮右盟的時候,手裡的肉乾差點沒掉地上……尤其是馬平兒,根本遮掩不住。
而王周兩個男子,不是沒注意到那對父女的緊張,卻明顯是仗著自己修為高超,而且可能確實是急了,所以毫無顧忌。
至於為首那人,也就是如今黑榜第三的通緝要犯屠龍刀張行張三郎了,雖然一切都看在眼裡,卻隻是不語。
“三哥,你到底是什麼主意?”王姓男子,也就是王振了,忍不住追問一句。
“若是有時間,我想都轉一圈看看。”張行坦誠以告。“徐王這些東境豪強,包括河北的豪強,都要看看……淮上老杜那裡也要看看,荊襄南陽也想去看看,甚至還想去東夷、北荒、江東都走一遭……”
“這是為什麼?”王振詫異至極。
“因為我是真想掀翻暴魏,重安天下。”張行抱著懷乾脆以對。“而欲如此,首先要懂得彙集和收攏力量,其次要懂得時局走向,因時而動……剛剛你們說我這個不入,那個不去,是不對的,要我說,既然要決心推翻大魏,必然要彙集所有人的力量……所以,徐、王這種豪強之家的英俊人物,河北豪傑的衝鋒陷陣之士,淮上的幫會、巨野澤的潰兵、沂蒙山的土匪,甚至部分願意造反的關隴野心家,我都不在乎,都想拉攏過來,但要拉攏他們,便該曉得他們的運行模式,靠什麼活什麼養,哪裡好哪裡不好?然後還要以我為主,改造他們,選用他們,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以,哪裡能急呢?”
王周二人各自安靜下來。
“除此之外,我們還要看到,皇帝去了東南,曹皇叔留在洛陽,西北有武力根本和倉儲,東南有財來源和新到的大軍,兩邊隻要維持和睦,再加上聖人不再折騰,大魏朝的局勢一麵是下了一個大台階,另一方反而會一時穩固下來……”張行坦誠以對。“換言之,此時的局麵,隻是煙塵四起,河北、中原、東境全亂,卻不會是個真正起事的好時機,而我們也是有時間先收集情報,觀察局勢的。”
“就是這個道理。”周行範信服的點點頭。“這時候就是出頭的椽子先爛,那些屯軍世代從軍,怕的是勞師遠征,怕的是聖人折騰,真讓他們分開平叛打陣型都不會列的土匪,哪股煙塵能輕易起來?何況,咱們一路上過來,這時候起事的人毫無章法,個個都是土匪作風,不然三哥也不會沿途殺了那麼多盜匪頭子了。”
“其實。”張行猶豫了一下,還是在瞥了一眼低頭不語的那對父女一眼後繼續言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無論是淮上杜破陣,還是徐大郎,此時都不願意真心接納我,更不會隨我做事……因為我這個時候是個燙手山芋,不接,他們要被江湖豪傑恥笑,接了,他們家大業大過的好好的,反而會成為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也挺難的。”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王振有些焦躁不安。
“你這麼著急嗎?”小周也焦躁起來。“三哥之前便說了,大魏朝根基本來就不行,便是壓下去一時,也壓不下去一世,亂事隻會越來越多……徐大郎也好,杜破陣也罷,都有不得不起事的時候,到時候也才是我們真正打出旗號的時候。”
“我不是著急。”王振在火盆旁猛地拍了下被烤乾的地麵。“我是害怕!”
“你害怕什麼?”小周無語至極。“我都不怕!”
“不是你那種怕!”王振揚聲蓋了過去,卻又旋即冷靜起來,然後看向了張行。“三哥……我是怕我跟不上你!我一個破落戶,靠著修為入了伏龍衛,但還是個破落戶,生生死死的全都不怕,可就怕認真……你若是直接湊合起事,無論是去截官殺人,還是落草起事,大不了跟著你豁出命來嘛,也算是對得起你的提拔還有當日浮馬過河的豪氣……可沒想到,你是真沉得住氣,真存了安天下心思的……我這種人,也能乾的起來那種事業嗎?怕就怕,事業快乾上去了,你都要成龍成聖了,我卻一個跟頭栽下來,還怨不得彆人!”
小周終於愕然,張行也徹底嚴肅。
但王振複又來看小周“還有你小周,你是將門出身,必然是讀書的,你應該更曉得,祖帝、唐皇那種事業有多難吧?你以為你就行了?”
小周尷尬以對,卻又麵色漲紅“所以,你要怎麼辦?”
“三哥!”王振認真來看張行。“我一路上想了許久,你是要做大事的,我這種人跟著你,隻會沉不住氣,壞了你的計劃……”
“你想散夥?”小周憤然打斷對方。
“不是散夥。”王振來看張行懇切來說。“三哥,當日過河時我既跟了過來,這條命便是你的了,絕不會再投他人……但我委實不是個有本事有德行的……三哥若信得過我,給我指條路出來,以我的修為,怎麼也能在哪裡給三哥存下一夥子人,到時候三哥隻要大旗一起來,我天南海北也要去見你。”
“這是我的不對。”張行認真點了點頭“我隻曉得萬事以人為本,要有兄弟幫襯才能成事,卻忽略了人人皆不同……區區兩個兄弟,都不能按照你們的性情、能耐給妥善使用,委實眼高手低……其實,你若是這般說了,我反而能指的地方多了去了,徐大郎那裡、淮右盟那裡都可以,留下來做個聯絡什麼的……但你是唯二跟著我來的,我更希望你去芒碭山,我準備在那裡藏個根本。”
王振如釋重負,立即點頭,卻又醒悟式的看向了馬氏父女。
張行和小周也直接看去。
馬勝情知是自己父女剛剛聽到淮右盟時失態過度,已經暴露,所以趕緊坦誠來言“小的其實是淮右盟的人,此番來找徐大郎,也是為了打聽張三爺的下落,沒想到道旁相逢……其實,我家盟主思念張三爺思念的緊。”
“杜兄記得我,那是我的幸事。”張行微笑道。“但我也不是不知趣的人,你們幾萬口子都要吃飯,尤其是往後幾年,淮上與渙水正是東南西北的聯結要衝,朝廷隻會盯得更緊,怎麼能因為我一個人壞了局麵?你回去告訴杜兄,我曉得他的難處,但也請他務必義氣一些,替我照顧好芒碭山的兄弟。”
馬勝也如釋重負,自己此番得了這個言語,怕是一步就位,回去後能直接成為掌握一處河口的舵主也說不定。
而就在幾人要再說話的時候,張行忽然抬手示意,五人便齊齊安靜下來。
片刻後,果然有馬蹄聲陣陣,穿透雨幕,聽聲音,儼然有一支不下數十騎的隊伍,團團包裹住了破觀。
“不會是徐大郎怕三哥要找他,卻不曉得三哥的修為進度,想路上滅口吧?”王振冷笑一聲。
“徐大郎沒那麼眼皮子淺。”張行平靜做答。“來的必然是他人……靖安台自家都要亂上一陣子,根本來不及……所以,隻會是王家王五郎了。”
話音剛落,外麵響起一個宏亮的聲音“濟陽王五在此,敢問可是沽水替天下除大賊的張三爺在內?王五知道張三爺離了巨野澤,已經守住渡口、城門七八日了……但求一見,以慰平生!”
張行笑了笑……他如何聽不出來,這王五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徐大郎不敢迎的人,他敢迎!徐大郎不敢做的事,他敢做!
而說句不好聽的,既然遇到這麼一位,不迎上去做點事情,反而顯得可笑。
一念至此,張行霍然起身,往外而去,王振、小周也都趕緊跟上。
馬氏父女也趕緊起身,其中馬平兒麵色漲紅著便要隨之而去,卻被她父親直接拽住。
“爹。”馬平兒一時跺腳。“張三爺既然露了身份,咱們作為淮右盟的人,如何還要躲閃?剛剛不是說了嘛,大魏遲早要撐不住,咱們淮右盟遲早也要起事……這時候正該見識一下。”
“那就等到遲早起事那一日再說。”馬勝嚴肅以對。“在那之前,能過一天安穩日子,便是一天安穩日子!”
馬平兒怔了一怔,隻覺得父親平生都未對自己說過這麼嚴肅的話來,隻能黯然留下。
s感謝曹亞老爺的連續上盟……居然是飛機……感謝梨花司老爺、母豬催情專家老爺、醒在深海1i的貓老爺的上盟,感謝王瑞恩老爺的打賞。
幾位老爺過年好啊……祝你們福如東海,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