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然,俺這裡有三百兩……”程大郎當然早有準備。
“三萬人既然來了,今晚上便讓我們宿在北麵這些莊子裡吧!”石子江忽然二度開口。
程知理抬起頭來,怔了一下,目光掃過對方身後亂糟糟同時卻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心下冰涼……須知道,這些天,十幾萬知世軍從前方濟水兩岸經過,儘管北岸人少,儘管沒有切實經過他視為根基的這片莊園,卻已經因為小股部隊的騷擾焦頭爛額了。
所以,他如何不曉得,隻要這支大軍進來,必然是如張行信中所言,要將自家視為根基的這片地方給弄得稀爛?
一念至此,程知理朝石子江再度躬身,言辭誠懇“石二當家,我願意拿出家裡所有金銀,絕不藏私,隻求二當家稍微高抬貴手,放我鄉親一放……人太多了。”
石子江嗤笑一聲,想了一想,似乎一時間猶疑不定。
“瞧程老大說的。”周姓心腹也顯得不耐起來。“怎麼就你家的莊子那般金貴?既是要做大事的,便該學著其他好漢,卷了金銀、燒了宅子、牽了豬羊一起走才對!若是不服,便拿出在河北擊敗張金秤的手段來,了斷了我們這幾萬人,或者乾脆把我們知世軍十幾萬一起了斷,再來說話!”
程知理低頭不語,隻是維持對石子江的躬身姿態……說句不好聽的,他還真想過反抗,動員起蒲台軍,趁對方不備,直接晚上動手突襲便是。然而真要是在這裡打起來,幾萬人成了潰兵,濟水下遊和大河下遊之間這般狹窄,自家莊園和周圍服從的鄉裡,怕是要遭更大的殃。
所以,他還是選擇了屈服姿態。
“算了。”果然,在心腹適當的施壓、羞辱後,石子江三度開了口。“這樣好了,金銀適當的送一些就行了,這世道金銀往哪裡花?你隻將附近莊子裡的豬羊馬牛驢雞犬,全都趕出來……牛馬驢拉車,豬羊雞當肉食,狗子夜間放哨……這是最低的限度了。”
程大郎有些恍惚的抬起頭來。
“今晚我就在這裡安營,明日一早把牲畜和金銀都帶來……咱們不要弄虛的,做藏私。”石子江見狀,終於下馬,卻是做了最後通牒。“到時候我們會派哨騎進去看,若是發現藏太多,我便發兵自取。”
說著,居然直接回頭下令,讓人大下午的就地安營紮寨了。
程知理恍恍惚惚回到莊內,思索片刻,定了主意,便讓人去喊就在渡口的周、郭、魯幾位頭領,連著剛剛過來的房彥釋,一起做通知。
“所以,程大頭領的意思是,你要從頭伏低做小,將六畜交出去?”周行範詫異至極。“還要跟他們一起去打齊郡?”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程知理略顯尷尬。
這下子,便是郭敬恪也有些受不了了“程大頭領,張龍頭寫信給你,說義軍過境根本約束不住,讓你早些搬到河北,守著蒲台立身,你說鄉親鄉裡,剛剛秋收,都不願走,再看看;月前,李龍頭也讓房頭領傳話,讓你早點過河讓過王厚他們,往豆子崗進軍,然後等著李龍頭他們打過來,隨時過河再來呼應,你還是不願意動;如今更是要從了他們,豈不是讓我們幾位頭領,許多船隻白白在這裡陪你空耗?”
程知理到底知道自己理虧,隻能低聲解釋“這些是我不對,我沒有眼界和決心,但此時這個樣子,也隻能如此……我一走,莊子就開始搬,莊內尚有些金銀,決不讓水軍的幾位兄弟空捱!”
“這是金銀的事情嗎?”魯氏兄弟裡的老大魯大月實在是沒忍住。“是功勳!若是一開始,還能計較個金銀,可上麵三個郡都拿下了,若是俺們兄弟和小郭、周公子他們都跟著兩位龍頭,如今也是一縣一城的長官了!周公子說不得都能做大頭領了!”
程大郎愈發尷尬,便欲再言。
“程大頭領是大頭領,是張龍頭和李四爺指認的蒲台軍首領,真要是想做什麼,我們也不好說什麼……”就在這時,自從上旬回來以後便一直沉默寡言的房彥釋忽然開口,卻意外的語氣平淡,而語義則意外的嚴重。“隻是程大頭領,你畢竟是黜龍幫的大頭領,此番跟著知世郎的知世軍往齊郡打,到底算什麼?黜龍幫什麼時候成了知世軍的馬前卒了?”
“胡說什麼!”程大郎勉力來答。“我自然是黜龍幫的大頭領,隻是為保鄉梓,一時不得已裝樣子罷了,怎麼可能真為他們效力?莫忘了,之前去打登州幫裡也是許的……這次和上次有什麼區彆?想來便是兩位龍頭和那位首席,也都會體諒我老程的,也請諸位頭領,儘量體諒一二。”
話到這份上,眾人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隻能麵麵相覷。
就這樣,最終還是按照唯一一位大頭領兼當事人程大郎的方案來做,六畜被趕出來,一半送上船,連夜運走,一半送到軍前,八百騎兵也一分為二,三百過河,五百騎兵也隨程大郎去了知世軍內……果然,石二當家見到六畜數量,並未真的派兵過來清點,而是直接帶著程大郎往前方去追趕王厚去了。
而知世軍一走,程大郎家中那位老都管便督促著程氏自家的莊子和最親近的莊園往河北遷移,但效果依然不佳,卻反而無可奈何了。
“程大郎這個人,本事是極大的,當日隻覺得武藝、軍陣、處事,比單大郎、徐大郎、王五郎都要強一些,現在看來,卻有些弄不清根本,遲早要在大節上吃大虧的。”隱隱為這支拚湊水軍之首的周行範立在船上,望著越來越遠的河對岸,到底是沒有忍住那一口氣。
“人不經曆些事情,如何會懂一些關節,而且也有他自家領著蒲台軍單獨在下遊,過於獨立的影響。”出乎意料,居然是郭敬恪主動來勸。
周行範看了對方一眼,沒有多言……他知道郭敬恪這很可能是肺腑之言,但這不耽誤此人昨晚接受了程大郎的饋贈,將幾十兩黃金、幾百兩白銀納入私袖,與之相比,不要說自己和房彥釋了,就連魯氏兄弟都曉得分出一半來,給辛苦許久的水軍兄弟做個散財。
隻能說,人不經曆些事情,果然是不懂一些關節的。
便是經曆了一些事情,不還是有一句話,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
“程大郎來了就好,來了就是自家兄弟,這五百騎兵也頂好,過幾日我與他們幾個說說,一定給你三當家、四當家做做……可還有事嗎?”
隔了一日,晚間時分,就在程大郎家鄉還在勉力動員搬遷的時候,齊郡長山縣境內一座矮山上,身材矮壯的知世郎王厚眯著眼睛看著來人,居然分外滿意。
這是因為身前這位名頭好大的程大郎一改之前在登州時的不冷不熱,上來就畢恭畢敬,不光是言辭卑切,還一個勁的稱頌知世郎首倡義軍的大義,天然為天下義軍領袖,甚至主動提出,也就是眼下缺少渡河船隻,否則破了齊郡後,一定帶路過河,儘量將那支蒲台軍取來,為知世郎王大當家效力。
當然了,最主要的一點是,程大郎主動表達了願意做先鋒,率部為西向進取先頭的意思。
“其實還有件事情。”
看到王厚意外的好哄,程大郎想了一想,就在對方跟前攏手言道。“來之前,屬下將附近莊子裡的上萬頭雞鴨牛羊犬馬驢都捐了出來……而屬下以為,彆的輜重倒也罷了,這些牲畜,便於活動,應該都放在中軍才對,這樣才方便取用。”
王厚想了一想,立即去看石子江“程大郎說的有道理,二當家,你回去,明日一早就把所有牲畜送到這邊來……”
石子江欲言又止,卻隻能應聲。
畢竟,這支義軍喚作知世軍,而眼前的大當家綽號知世郎。
但是,這不影響這位二當家當晚回到濟水北岸,回到自己的本營之後,立即在帳內破口大罵
“王鐵匠!王爛槍!讀了幾年書,抄寫小吏都做不好,隻能做獄卒,獄卒也做不得,隻能當鐵匠,鐵匠也做不成,槍頭都打不了,不是我幫他遮掩,早就死在牢裡了,如何搖身一變知世郎?!”
罵了一通,卻也無法。
第二日,終究悻悻然讓心腹頭領將那些牲畜儘數趕到對麵去了……當然,這期間免不了就勢宰雞宰鵝,強行給車子套騾馬,但經過琅琊登州齊郡一行搜刮,還是足足有六七萬頭各類牲畜被送到了對岸中軍。
等到這日傍晚,知世軍更是過了之前義軍最深入齊郡的長山縣,往章丘而來。
而翌日一早,大軍繼續前行,程知理領著本部作為先鋒在前,下午時分,尚未見到章丘縣城,他便莫名警惕了起來……無他,他總覺得越往前走,這個地形就越有點夾山帶水的意思,宛如天然的狹窄胡同,也就是所謂兵法上的死地。
當然,這僅僅是警惕,因為自夏日以後,這半年義軍風起雲湧,漸漸攻略州郡,各路官軍不是沒有能打的,卻委實不多。
隻不過,反複盤桓之後,素來小心的程知理還是決定小心為上,所以,就在距離章丘城四五裡,幾乎可以肉眼看到城牆的地方,程大郎挨著濟水臨時停下部隊,就地休息了起來。
並且,久久沒有動身。
程大郎此時的小心,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不管如何先拖一拖,最起碼可以逃避攻城不是?
但是,一個時辰後,程大郎忽然迎來了一個奇怪的故人。
“小賈,你怎麼來了?”因為身後知世軍大隊煙塵遙遙可見,所以被迫決定起身,並開始無奈套甲的程大郎頗有些詫異。
“知道程老大你來了,想跟你一起做大事。”一名年輕精乾的武士立在程大郎身前,卻正是齊郡曆城的本地大豪兼郡中賊曹賈務根之子賈閏士,在周邊郡縣素來有名的。“程老大收我嗎?”
程大郎想了一想,隻是抱著頭盔低聲來問“小賈,你爹有什麼說法嗎?”
賈閏士沉默了一下“我爹說,你要是沒問這句話,就帶你往前走,往章丘城下走,要是問了這話,就帶你扔掉甲胄,浮馬渡濟水逃命去……也不枉咱們兩家相交一場。”
程大郎怔了一怔,忽然將頭盔戴上,同時不忘喊來一名心腹“回去告訴知世郎,就說章丘城外的哨騎點子太硬,有點紮手,讓他小心後麵……傳完信,就不要回來了,直接尋路逃命去就行……至於其餘人,加速著甲,隨我上馬,準備作戰。”
這次,輪到賈閏士目瞪口呆了。
然而,奸猾如程大郎也還是失策了,話音剛落,他的傳令兵尚未動身呢,忽然間,側後方的山嶺間,便想起了一陣密集的戰鼓聲。
緊接著,是正南方的山嶺和正前方的章丘城內,最後是濟水上。
“我就知道,兩軍交戰,怎麼能把性命托付給彆人呢?”全副披掛的程大郎翻身上馬,卻又看了眼還在發愣的賈閏士。“小賈,還敢跟我去做大事嗎?若是敢,就先隨我搏一條生路出去!不敢,就滾!”
賈閏士翻身就上了自己來時那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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