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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列陣行(5)(2 / 2)

李十三娘愣了愣,點點頭,不再言語。

到了中午的時候,雨重新開始下了起來,下邑城門也真的打開了,被嘲諷為白皮餃子的內侍軍們果真裸身出降了……沒有預想中的陰謀詭計,沒有什麼堅持頑抗,就是那麼一個個赤條條的走了出來,隻穿一條犢褌褲,束手出降。

事情順利的過了頭,而這引得官軍們蜂擁冒雨來看。

憑良心講,內侍軍的投降,其實跟大部分理性人預料的差不多,即便是一手扶持起內侍軍的張行張大龍頭,都沒有在做軍事計劃時將內侍軍真正當做可以依靠的軍事力量,在他看來,內侍軍能靠著存在感拖韓引弓一天或者兩天,或者能讓韓引弓分兵來取,就已經足夠了。

而且,非但黜龍幫沒有、淮右盟也沒有,死掉的孟氏義軍上下還是沒有,所有人都沒有對這支由內侍組成的流亡軍事團夥,有過什麼額外的期待。

如今,內侍軍更是親身驗證了這一點。

如果非要說哪裡讓人意外的話,那就是王公公,這位昔日北衙的實權公公之一,明明可以靠麵子避免這種羞辱,卻還是跟其他人一樣,穿著犢褌褲,光著膀子光著腳踩著泥水冒著雨走了出來。

而且第一個走了出來,並第一個走進了轅門。

“將王公公請來。”

營門內,因為雨水垮了一次的將台上,韓引弓都覺得尷尬了起來,因為隨著投降內侍的抵達,周圍他那些下屬們的言語越來越下流了……白皮餃子都是好聽的,已經有人喊著要這些內侍把犢褌褲也脫掉了……而僅僅是一年以前,王公公都還是跟這些大將軍、南衙相公言笑晏晏的熟人。

李清臣和李清洲是沒資格上去談話的。

王公公立即被帶了過來。

“老王。”韓引弓有些尷尬的躲避著對方那宛如白皮餃子一般的皮膚和身體。“何至於此?難道是李十三娘沒把話說清楚?你本人不必如此的。”

“說清楚了。”王公公冒雨登上濕滑的夯土將台,甚至中間滑了一跤,逼得他倉促去扶自己的發髻,而這使他顯得更加狼狽。“我也曉得韓將軍的大度,不過這是我自家選的……”

“你瘋了嗎?”即便是躺坐在一側,頭上有衛兵舉著遮雨油布的李清臣都有些神情閃爍,因為昨天他看到對方的時候,對方還是極體麵的樣子。“好好的太平日子不過,來做軍奴……你在北衙,不曉得官奴進入軍中是什麼待遇嗎?”

“我自然曉得。”王公公扭過頭去,麵色平靜,言語妥當。“隻是覺得既然當日帶著他們起來拿了刀,今日總該與他們一起受這個結果……罪過也好,刑罰也罷,都該是我的。”

這倒是個說法。

責任感嘛!

而且大家都喜歡有責任感的人,哪怕他是個內侍。

“韓將軍。”李清洲將目光從對方發髻周邊那些貼在臉上的亂發上挪開,看向了韓引弓。“不能稍作體諒嗎?”

韓引弓一時欲言,複又顧左右而歎,周圍已經有更多的赤條條內侍進入了轅門,然後被驅趕著往後營而去了。

反倒是王公公,看了看李清洲,稍作言語“李十三娘想多了……韓將軍什麼都可以體諒,唯獨將我們這些白皮餃子充作民夫和將宮人配給軍士是不能體諒的,因為這是韓將軍軍中此時最急需的兩個東西。我們這些做慣了事情的人來當軍奴,軍士就能歇息,部隊也能稍微擺脫一下淮右盟的後勤依賴;宮人配給軍士,軍心就會重振,就會對韓將軍感恩戴德,然後到了哪兒都繼續聽他的。”

話至此處,王公公明顯卡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到“我也是被圍城後才醒悟過來,對剛剛領著這些兵出徐州的韓將軍來說,黜龍幫什麼的,本來就沒有我們這些人重要,從來都不是我們替黜龍幫吸引軍隊、拖延時間,而是黜龍幫替我們吸引軍隊、拖延時間……我們這些人,本身就是他們最想要的戰利品。”

韓引弓乾笑了一聲。

李清臣如鯁在喉。

李清洲乾脆開口“所以你們降了?你們知道躲不過?”

“不降不行。”王公公依舊坦蕩。“其實,我本人是想守的,拚了命守下去,也好報答一下黜龍幫的張大龍頭那些人,但我委實管不了其他人,但又不能撒手,離了他們我又算什麼呢?就隻能跟著他們認命!”

“帶下去!”

韓引弓終於不耐。“先關起來!待會那些宮人也是!告訴軍中,這些內侍都是要給他們做軍奴的,宮人都是要給他們做老婆的……我說到做到!軍官優先,剩下的按照此戰軍功來分!”

周圍軍士明顯振奮,歡呼一聲,迫不及待將王公公推搡了下去,而隨著訊息被傳達下去,整個軍隊都歡呼雀躍起來,而且歡呼聲越來越大。

李清洲麵色蒼白,她對韓引弓最後的毫不掩飾感到驚惶,對王公公感到同情……確切無誤的同情。

至於李清臣,則忍不住在座中想到了一個類似於昨夜的問題——那就是如果是張三那廝在這裡,他會怎麼做?

替換韓引弓也好,替換自己也罷,張行在這裡,他會怎麼做?

數千人的出降和收納不是一個輕鬆的活,一直到了傍晚,整個下邑才出降完畢。

然後就發生了理所當然的暴亂。

儘管韓引弓一再強調明日就要出兵,強調要將內侍和宮人統一看押、統一按規矩分配,但事實上就是,在許諾之後,部隊開始以一種放肆的心態不受控了。

韓引弓對此采取了被動放任的態度。

於是乎,相當一部分率先向他效忠過的部隊的開始進入下邑城進行搶劫,部分高級軍官率先提出了要老婆的需求,先行去宮人隊伍中進行挑選,然後隨著夜色降臨,規模在迅速擴大。

更多的部隊希望入城,更多的軍官希望提前娶老婆,最好今晚上就成親。

還有很多內侍和宮人嘗試隱藏和逃竄,而這給了這些軍士更好的借口去城內“搜索”,去城外“追擊”。

至於按照約定出降的白皮餃子們,則被圈在了隻有一半加了頂算是棚子的後營,坐在泥水和被碾倒的莊稼上,頭頂是紛落不停的夏日雨水……韓引弓在某些方麵還是很守信的,這些內侍甚至在被關押之後的當晚吃到了一份陳米加稗子的雨水泡飯……吃完之後,所有人擠在一起,或驚惶或安靜的聽著雨水聲與哭喊聲、喧鬨聲、歡呼聲在耳畔混雜,此起彼伏。

說實話,幾千個赤條條的內侍們擠在一起,真的像極了被下鍋的白皮餃子。

而這些被下鍋的餃子們很快就開始後悔了。

誠如大部分人觀察到的樣子,也誠如王公公自己所言,他沒有畏懼,他是想抵抗的,但是短短的數月時間,不足以讓他建立起對內侍軍的絕對權威……畢竟,他又沒法子帶著內侍軍搶劫皇後,也沒有法子給內侍軍發老婆,他隻是個內侍……所以,最終的結果就是,大部分內侍,從一開始就對朝廷官軍和韓引弓的名號產生了畏懼,這導致他們第一時間如上次那般再度放棄了碭縣,然後又在下邑的內部會議上一次次拒絕了王公公和部分主戰派的要求,並在李氏兄妹帶來的誘降兼逼降的條件下選擇了投降。

然後,他們就在漸漸增溫的鍋裡後悔了。

但是,餃子下了鍋,後悔又能做什麼呢?

很多人看向了王公公,他們渴望此時被驗證了好像是正確一方的王公公能為他們做點什麼,說點什麼,但是王公公從一開始就盤腿坐在那裡,安靜的吃完了陳米飯,安靜的聽著城內的動靜,安靜的聽著周圍和大營另一側的哭泣聲與笑聲從小變大,再漸漸平息。

就這樣,嘈雜與安靜中,午夜漸漸來了。

“諸位。”

就在所有白皮餃子們都幾乎認命的那一刻,王公公忽然說話了,聲音不大不小,隻是勉強足夠在雨夜中讓周圍百十個人聽到而已。“經曆了這麼久,你們也該懂得一個道理才對……那就是人,想要活命,想要人家看得起,想要有個容身之所,得自己去爭,才有一線可能!靠投降、靠人家可憐,隻會做賤自己!”

回應王公公的,依舊是低聲哭泣與雨水的淅瀝,但也有可怕的安靜。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反正經曆了這幾個月,我是不想再去當什麼軍奴,什麼奴都不想當了!”王公公繼續來說,聲音似乎微微大了一些,語調也有些哽咽之態。“做了人,憑什麼還要當奴?!死了也好,跑了也好,反正不能這麼窩囊的被人當成鍋裡的餃子來吃,也不能看著那些主動投奔我們的宮人、下邑士民,就這麼被我們賣了……得把自己當個人,也得把那些願意把我們當個人的人當個人,對不對?”

話說的似乎越來越亂,但周圍安靜的區域似乎也在不停的擴大。

“我發髻裡有一把三指長的小刀,如果沒人騙我的話,這樣的刀咱們有五十把。”王公公繼續來說,聲音也更大了一些。“現在,外麵哭的人繼續哭,把刀子帶進來的人跟我一起爬過去,殺了那些個守衛,去搶他們的刀槍!沒有刀槍的,就拆了柵欄,用拳頭也行!我今夜拚了命也要讓韓引弓知道!他不把彆人當人看,會是個什麼結果?!白皮餃子也能噎死他!”

後營處,外圍的哭聲陡然大了起來,引得那些本就不多也不耐的看守們忍不住喝罵起來,但是很快,雨水也變得急促起來,這使得看守們迅速放棄了喝罵,轉而重新適應了這些噪音。

五月廿八日夜,討人厭的雨水又來了。

s抱歉,連著兩晚因為無稽的事情跟人吵架……這麼大年紀了,很慚愧。

繼續獻祭一本新書《家父曹操,字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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