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英微微一滯,真氣也收了回去。
“如今張龍頭把李龍頭暫時壓了下去,結果你本人又冒頭起來了,不管你願不願意,大家都實際上指著你去跟張龍頭分庭抗禮呢……要我說,你把人家當張三哥,人家卻把你當心腹之患的。所以,你也不要指望自己能去!我估計,就算是分兵,也是王五郎和牛達的事情,那才是人家心腹。”單通海搖頭不斷。
徐大郎尷尬不已,強聽了一會,終於無奈來勸“單大哥,事情沒你想的那麼不堪,若是張三哥總是計較這些,心裡沒個大局麵,曆山那裡敗的就是咱們了,更不要說這次配兵的事情了,誰不說張三哥妥當?便是單大哥你自己,可曾想過自己能保住最大一塊兵馬盤子嗎?”
單通海聽到這裡,也覺得訕訕,但終究還是扭頭看著那邊被人完全遮蔽住的棚子,眼神飄忽“所以我隻是與你抱怨,不大好當麵說話的。可我隻問你一件事,他這般大公無私,到底是圖的什麼?便是真的剪除暴魏、安定天下什麼的,也得分個主次吧?便是真的大家都是兄弟,不也有頭領、大頭領和龍頭的分說嗎?”
這話倒是像點樣子了。
而徐大郎想了一想,也正色來言“我今日來這裡,便是準備正式問一問的……我是覺得,黜龍幫能活下來,打開局麵,張三哥居功最偉,多扯個大頭領,多要點權,都應該的,不必忌諱……隻要不是過了頭,不會有人不開眼的。”
“不錯。”單通海也乾脆點頭。“我的意思也簡單,隻要他不廢了左右兩翼平衡,強行吞了黜龍幫做幫主,那無論是現在多分些兵馬,還是東四郡那裡多拿些地盤,都是無妨的……隻不過,我這人性子急,有些話說不好,所以雖然來了,卻隻能在這裡喝湯,還得你來講。”
徐大郎再度點頭,便直接站起身來,單通海也隨之起身。
但很快,徐大郎就又交代過來“單大哥也彆閒著,你去找雄天王和魏首席聊聊,我問清楚了,就去找你們,咱們四個一起說話,務必要維持幫中團結,不讓上下出了岔子。”
單通海略顯詫異看了對方一眼,到底重重頷首而去。
而這邊,徐世英既然跟單通海不期而遇,卻也懶得再裝模作樣,直接過來這邊棚子下麵,見到了正在填表的張行。
張行老早便看到對方,包括對方往單通海的棚子下麵滴咕,然後一起起身分開,卻也不奇不怪,隻是努嘴示意,讓對方坐下
“徐大郎稍等,我寫完這個梁郡四縣的兵馬詳備……孟氏義軍雖然沒了,但孟啖鬼和孟氏家族對楚丘、虞城的影響力尚在,應該適當的引入幫內組織裡,倒是芒碭山的土匪,委實良莠不齊,需要心裡有底,格外注意,及早約定好兵馬數量,不要濫養士卒。”
徐世英聽著有道理,連忙點頭,甚至本能往懷裡去掏本本,但手摸進去才醒悟,自己此行不是來上課的,是來代表大頭領們來跟這位張大龍頭做最赤裸利益交換的,這才尷尬收手。
大概用了一刻鐘時間,張行才大約將那表格細致填好,複又喚來一信使交代“送給王振,讓王振給範廚子看,然後告訴他不急著執行,最好跟王焯大頭領一起快馬來一趟……這邊有話來說。”
信使如何反應不提,徐世英聽著卻心中微動,一時更加篤定起來。
片刻後,信使離開,徐大郎稍作躊躇,便來開口“三哥,我有個話想問一問,要不咱們去帳後私下聊聊?”
張行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徐世英微微一怔,稍顯愕然。
“沒什麼。”張行重新拿起一個表格,然後按著不動,抬頭肅然以對。“你是要問公事還是要問私事?”
徐世英依然沒有反應過來,但還是本能小心翼翼起來“公事如何,私事又如何?”
“若是公事,沒有什麼要避諱這裡這麼多兄弟的。”張行繼續板著臉來言。“而私事呢……我是幫內龍頭,此番大軍臨時總指揮,你是大頭領,此番大軍副總指揮,現在又是在軍營裡,敢問又有什麼資格說私事?”
周圍幫內精英轟然一時,人人點頭稱讚。
而徐世英怔了半日,氣勢消了三分之餘,便決定當眾直言“三哥……我其實來是想問一句,既然前線已經確定齊魯空虛,不該極速進軍嗎?”
“這便是正經公事了。”這話問的光明正大,張行回複也很利索。“要我說,進軍是有些道理的,我也想儘快進軍,但我為幫中龍頭,暫時執掌大軍,卻總有些全局顧慮與想法。”
“請三哥教誨。”徐大郎即刻跟上。“是擔心西線東都報複或者汲郡屈突達嗎?”
“不是。”張行脫口而對,卻有些出乎意料。“東都那裡水太深,彼輩視關隴為根本,隻想著誰能成關隴主流,重新整合關隴軍事,自然可以並吞天下……不是說不重視我們,而是更重視對方,相互糾纏不清,非等到天下洶湧澎湃,才會恍然大悟……要我說,韓引弓必然不會為曹林所用,曹林隻會日漸捉襟見肘,而其他人又會忌憚曹林之強橫,卻不知道誰來做此人退場的祭品了。”
徐世英明顯有些茫然,周圍幫眾更是雲裡霧裡了,但不耽誤他們紛紛頷首,好像很懂得樣子。
張行見狀,終於扔下紙筆,就在桉後攏手來笑“你這麼想就是了,若是東都自身能施展出力量,為什麼需要張須果?為什麼需要拉攏韓引弓?而如今張須果都死了,韓引弓也殘了,他哪裡憑空來的新力氣?退一萬步說,我們在西線擺那麼多駐軍,已經很給他麵子了。”
徐世英點點頭,繼續來問“那三哥不擔心徐州方向嗎?那位聖人派兵再來?或者那位司馬二龍直接大兵去魯郡什麼的……”
攏著手的張行笑的更大聲了“徐大郎,你今日怎麼回事?怎麼腦子湖塗到這種地步?以那位聖人的自私自利,他哪裡還敢將部隊派出自己控製範圍外?韓引弓的教訓還不夠嗎?什麼國家朝廷,那個獨夫才不在乎呢,他隻看到自己的兵馬離開徐州,便被東都給拉走了!”
徐世英恍然大悟……是了,東都是一團渾水,不好揣測,可江都的那個聖人卻是個典型的混蛋,反而一想便通。
經此一事,那位皇帝怕是根本不會允許部隊出徐州大營半步的。就連徐州大營的意義,也將淪為守護淮河的必要而已。
一念至此,徐世英終於放棄這方麵的思路,轉而認真來問“那三哥到底顧慮什麼呢?”
“其一,是擔心過度擴張。”張行也收斂笑意,正色揚聲來講,好像是跟徐世英說,又好像是在跟周圍越聚越多的幫眾骨乾和中低層軍官們來講。“具體來說就是幫中得用人手不足,不足以有效統治地方,而且東四郡裡麵,有三郡的府庫被破壞,相對空虛,不足以支撐後勤。”
徐世英聽到這裡,陡然一怔,立即重重點點頭,顯然認可。倒是其他人,明顯有些騷動起來,似乎是認可,似乎又有些迫不及待……誰不想水漲船高呢?
“其二,既然進取東四郡,齊魯官軍倒無妨,如何麵對其他義軍?”張行絲毫不管其他人反應,隻是繼續來言。“尤其是琅琊、登州一帶的三家義軍,都是知名的大型義軍,哪怕一敗再敗,可七八萬、五六萬人總是有的……我們黜龍幫肯定是要做天下義軍盟主的,但如果這三家義軍不聽話,有沒有恩威並施的準備?所以,如何去應對登州和琅琊?甚至更進一步,他們本就在齊郡邊上,現在聽到咱們敗了張須果,甭管咱們這裡早一日晚一日,都不耽誤人家直接開過去,屆時他們直接搶了齊郡,咱們怎麼辦?要直接開戰嗎?用什麼名號?幫中講義氣的豪傑們可做好了準備?”
徐世英麵色更加艱難,周圍許多人也都凜然起來……事情倉促,他真沒想這麼遠。
“其三。”張行言語不斷。“我估計你們也想過了……拿下東四郡,或者還要再加上琅琊、登州,到時候七八個郡,一二百個縣,該如何統而治之?是學北地那樣,徐家分七八個縣,單家七八個縣,然後三輝四禦各孝敬幾個縣當神產,再設幾個蕩魔衛駐軍?最後幫中留幾個公用幾個大城?還是要堂而皇之歸於幫內公產,分郡縣正常治理?”
徐大郎心中一慌。
而張行早已經搶在其他人反應過來之前把話當眾挑明,卻是直接站起身來,放聲來言,好像是跟大家做宣講,又好像是繼續跟徐世英講話
“大家都是為了剪除暴魏、安定天下才來加入黜龍幫,都是為了舉大義而來,難道要為誰一家一姓來賣命?若是這般,曆山下麵埋著的幾千號人怕是都要生怨的……這話不說清楚,尤其是你們幾位大頭領不站出來給幫中做交代,怕是無人願意去打的!如何還來問我為何不動?為什麼動?為你幾家大頭領的私利去賣命嗎?憑什麼?”
徐世英心下凜然,知道不能躲避,也不能拖延,當即便站起來,硬著頭皮大聲來言“大家自然都是為公……”
“這不就得了嗎?”張行含笑打斷對方。“大大方方說出來,不就行了嗎?不說的話,大家都以為你們幾位大頭領還準備一人一個郡,要做分封呢!”
徐世英滿頭大汗,立即搖頭“絕無此事。”
“有沒有此事不是你空口白牙說了算的。”張行複又在棚子下麵擺手感慨起來。“徐大郎,咱們幫中大頭領地位極高,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但也沒辦法,因為一開始的兵馬就是大頭領自己拉起來的,彆人插不進去……可若是這般,哪怕名義上這些郡縣不是你們這些大頭領管著,實際上軍政財權俱為你們這些大頭領把控,跟分封又有什麼區彆呢?”
徐世英終於立定身形,乃是強壓心中不安,勉力來答“若是這般,我可以先做個答複,將分舵權力儘數指給幫內兩位龍頭和首席來分派,以證清白。”
“不行,不夠。”張行脫口而對。
徐世英隻覺得身體有些搖晃“大龍頭還覺得哪裡不足?”
“亂世兵馬為上……沒有兵馬,大頭領給不給幫中公處分舵也隻是一句話的事情而已。”張行隻在桉後負手踱步,依然從容。
“那為何……”徐世英隻覺的一口老血憋在心裡,一時委屈到了極點。“為何之前編製部隊時,龍頭不做安排?反而今日才來說呢?”
“你想什麼呢?”張行停下腳步,麵露詫異。“若是一開始便在編製部隊時做糾纏,隻怕沒有一月也難撫平人心……如何能速速去取東六郡?”
徐世英徹底愕然。
張行看著對方,含笑露齒,圖窮匕見“其實要我說,隻要將軍中修行者儘歸於魏公、李公還有我來統屬,便可相安無事,大舉東進了。”
徐世英陡然變色,周圍卻嗡嗡作響,再難止住。
俄而片刻,此番動靜,便朝著整個軍營,乃至於身後的離狐城內漫延開來……誰都知道,張大龍頭的條件到底是什麼了。
轟然聲中,張行負手而立,側著臉來看對方,語調溫柔“如何,小徐不同意嗎?”
徐世英耳聽著周圍動靜,曉得幫中、軍中幾乎所有中層骨乾都認可這個方案,然後看著身前又給自己上了一課的男子,聰慧如他立即做出了選擇和判斷,卻是在許多幫眾和軍官的圍觀下迅速而果決的換上笑臉,語調也顯得高昂,語氣也變得懇切起來
“三哥玩笑了,我徐世英一心欲圖大義,素來有公無私,若能使黜龍幫長盛不衰,世英自然全力支持。”
張行點點頭,甚為欣慰,那眼神像極了一個好老師看到一個有上進心的好學生一般。
“孺子可教!”張三郎心中由衷感慨。
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