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件事情。”張行想了想,忽然壓低了聲音。“告訴徐世英……讓他瞅著琅琊郡的情況,自行決斷,沒必要全取,先封住北麵就行……咱們力量有限,要先壓住登州的勢力。”
這一次閻慶沒有多餘反應,反而是立即醒悟,再三點頭,便轉身傳令去了。
而他剛一走,張行停了片刻,忽然扭頭看向了身側幾度欲言的王雄誕“小王,問你個事情,你算是半個本地人,你說,這些拋荒逃亡的,會逃到什麼地方去?”
王雄誕想了一想,立即給出答案“東夷。”
張行微微一怔。
“就是東夷。”王雄誕正色來答。“往南走會被淮河攔住,然後轉向東麵,往北走會被大河攔住,也轉向東麵,最後十之八九還會轉向東夷……不光是現在,之前江淮東境便有的東半截就有闖龍灘的說法,便是一有災荒戰亂往東夷跑……但也有從東夷轉口往北地逃的說法。”
張行點點頭,若有所思“東夷……”
“東夷雖然稱不上地廣人稀,但三麵環海,很少有大規模內亂。”從那日後便沒走的謝鳴鶴忽然在旁插嘴道。“活命還是好的,但也僅僅是活命。”
“怎麼說?”張行立即追問了一句。
“東夷上下都篤信青帝爺,少部分信奉赤帝娘娘,其中青帝爺的影響比什麼都大。”謝鳴鶴正色來答。“而青帝爺因為當年百族相爭之事,最不喜歡看下麵人內亂,所以東夷朝堂上,什麼事都憋著,一層摞一層那種……至於說隻是活命,莫忘了,東夷人現在還受當年妖族影響,定品分類的,人逃過去,也隻是最下賤品類,勉強糊口活命罷了,與官奴無異。”
“真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風俗。”張行沒有評價事情好壞,反而順勢感慨。“之前我曾與人有約定,要往東夷走一遭,也曾與思思說過一起去履約,現在卻不知此生還能不能成行了。”
謝鳴鶴見到張行感慨如此,反而不解“你既是北地人,為何對此類風俗感慨?三輝既起,四禦便落,但反過來說,四禦在天下中央的直接影響力少了,東夷、妖島、北地三處的影響就顯得極大了,也就是白帝爺素來講究些,很少有在蜀中折騰……你自北地來,便該曉得,那裡是個什麼內情。”
張行若有所思,然後看向了騎在馬上壓陣向前的賈越,後者已經在百餘步開外了。
而其人身後,嬴縣縣城也已經隱隱在望。
“小心些。”謝鳴鶴見狀,立即收了多餘心思,當場撚須冷笑了一聲。“不是每個出身草莽的人都能像雄天王那般坦蕩的……便是有雄天王這般在河北、東境名聲蓋過天的人居中作態,你自詡義軍盟主,卻對義軍這般嚴苛,反而對官軍輕輕放過……臨時調整對官軍和義軍的打擊側重,下麵人和外麵人都要不滿的,剛剛你那個掌握機密人事的親信,便是想勸卻沒敢勸。”
“隨便吧。”張行收回目光,漠然以對。“但行正事,莫問其他……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在救這幫雜牌義軍。”
“我自然是信的。”謝鳴鶴嗤笑一聲。
“你呢?”張行忽然扭頭看向了措手不及的王雄誕。
王雄誕怔了一下,緩緩以對“我原本也是想勸的,但如果這是龍頭、雄天王都認定的處置,那也無話可說……畢竟龍頭在西線做得委實漂亮,有這個資格來做處置;而雄天王又是最講義氣的那位。隻是……隻是都按照龍頭的標準來做,天下義軍還有妥當的嗎?”
張行點點頭,不置可否,而是翻身上了黃驃馬,繼續向前。
倒是謝鳴鶴,明顯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覺,轉身上馬前,對著王雄誕稍有戲謔“殺完這一波,再清理了登州,其他天下各處義軍再行事,不妥當也得妥當了。”
王雄誕半是恍然,半是憂慮,隻能匆匆跟上。
七月初五,下午時分,黜龍幫左翼大龍頭進抵嬴縣,第一件事便是以割據地方卻反而劫掠為理由,對本地投降義軍大開刑罰,首領七人儘數處斬,部眾五十抽一,斬殺四十有餘。
其餘方才平等任用。
此地位於四郡交彙之處,各方早有探子等候,所以消息幾乎是立即傳開,而且很快便便對周遭義軍產生了巨大影響……膽小的倉促棄地往登州逃去,客觀使得登州三大義軍勢力進一步擴充,而膽大或者心橫的乾脆據城而守,公開與黜龍軍對抗。
一時間,黜龍軍的第二階段進軍迅速轉入了軍事對抗階段,各處都有規模不大,卻明顯激烈的戰鬥出現。而與此同時,反倒是齊郡那裡,惶惶不可終日的齊魯官軍舊部收到了賈閏士轉達的張龍頭善意,對抗大大減少,降服者大麵積出現。
其中,最重要的兩人,也就是占據了齊郡郡治的郡丞賈務根,以及控製了齊魯官軍最後一支強力精銳部隊的樊豹,全都動搖。
尤其是賈務根,因為親子的作用,外加曆城屬於眾矢之的,直麵了單通海和王叔勇的兵鋒,率先給出確切答複——他同意白衣單騎出降,但卻希望直接去見張行,得到承諾。
而樊豹率部退至章丘,北麵是濟水,南麵有一支左氏義軍,西麵是曆城,再加上手握重兵,反倒是沒有那麼迫切……尤其是有傳聞說,其妹樊梨花武藝出眾,卻記恨長兄樊虎之死,與有意降服的次兄頗有衝突。
說不得此事還會有波折。
不過,就在這種複雜的敵我情況下,嬴縣北側,盤踞在齊郡南部,占據淄川、亭山的左氏義軍卻忽然主動無條件向黜龍軍請降,而且為首者搶在包括賈務根父子在內的所有勢力之前,率先抵達嬴縣。
要知道,左氏義軍在齊郡勢力版圖中占據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正是樊豹和齊郡子弟兵的南麵門戶,再加上此時黜龍軍兵鋒之下,義軍、官軍立場混亂,頗有不少傳言,所以此軍驟然降服,而且是這般乾脆利索的降服,委實產生了巨大影響。
相對應的,為了開誠布公,也可能是為了挽回苛待義軍的名頭,明顯有些意外的張行幾乎是倉促之下決定親自出城十裡相迎。
七月初七,雙方各數百眾在城北山間官道上相向相逢。
接著,出乎所有人意料,眾目睽睽之下,那左氏義軍首領非但搶先下馬,而且居然就在路上雙膝投地,叩首於張大龍頭的黃驃馬前,以一種出乎所有人的低下禮節向張行行禮致意。
幾乎雙方所有人都懵了。
而片刻後,其人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滿是傷疤的臉,卻是終於開口“左才相拜見張龍頭,龍頭恩義,左氏此生絕不敢忘,故此,天下大亂,決議起事之初,便有呼應龍頭的意思了。”
饒是張行都已經進化到開始研究造反的理論工作了,此時也不禁一怔,過了好一陣子方才在馬上仰天一歎
“左三爺,人是地非,彆來無恙。”
其餘人依舊呆滯,倒是王雄誕想了一想,忽然目瞪口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