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裡長一個哆嗦,但馬上意識到,以對方身份,根本不可能知曉也不會在意自己之前想法,完全是正常隨意詢問,便努力壓住不安來答:
「不瞞大龍頭,我是覺得,這些人不是不怕死,而是沒見識居多……他們大約知道黜龍軍的大軍贏了,但根本不曉得嬴到什麼份上,隻是看到地盤劃到兩個郡便已經到頭了,內裡還是習慣拿之前兩三年官軍和義軍反反複複的情狀來應付。」
張行點點頭:「是了,之前幾年官軍和義軍反反複複,他們隻拿過往經驗來看,也不能說是錯……但卻一念之差,送了自家乃至於許多子侄性命,家族也一蹶不振
反而是如閣下這般有定力的少一些。」
黃裡長咽了口口水,繼續低頭靜候。
「那我再問你,假如……隻是假如,打個比方……讓你這種在老家待了許多年的地方大戶棄了本地裡長,轉到東境去做個鄉正或者市監、關長之類的,你願意去嗎?
」張行繼續來問。
黃裡長努力想了一想,大概曉得對方是什麼意思,卻還是不免小心:「若是升官,如何不願意去做?隻是不知道家裡怎麼辦?授田有沒有影響?會不會被
人欺負?「
「家裡不動,授田也在家裡,隻是往彆郡為吏。」張行乾脆來答。「就是仿照流官,做個稍近的流吏。」
「鄰郡恐怕是有人願意的。」黃裡長立即應聲。「但不能太遠,東境這種就心虛了……不值當。」
張行點點頭:「說白了,是職務高低跟出仕距離決定的,對不對?」「是吧。」
「那如果說。」張行頓了一頓。「你現在是裡長,去東境做鄉正,如果乾得好三年後十個鄉正裡選兩個功績最好的,轉為其他縣的縣尉和縣丞,你樂意去嗎?」
黃裡長愣了下,本能提醒:「大龍頭,縣尉和縣丞是入了品的官,是從上麵任用……」
話說到一半,這位裡長便自家卡住了,因為他已經聽懂對方的意思,於是,稍微猶豫片刻,這位地方小豪便重新給出了答案:「回大龍頭的話,要是黜龍軍這裡的規矩是能從鄉裡轉到正經官品上,我覺得……最起碼許多人是樂意往鄰郡走的。」
「那你樂意嗎?」就在黃裡長以為這個問題已經對付過去的時候,那張大龍頭忽然問到了一個關鍵。
「我……」黃裡長額頭沁汗。「我自然是……」
「你其實到鄰郡做吏都不樂意吧?」張行笑道。「你是大戶,本土為吏從來不是為了官,而是為了維係本地本家的勢頭……所謂這本地鄉裡做了無用,但總不能讓給他人,是這個意思吧?而那些願意去彆郡為吏的,其實都是識字卻無出路的窮酸,或者是從軍營轉業過去尋個立足之地的軍士?」
「大龍頭見識的深。」黃裡長乾脆起身俯首
「可要是這麼說,那些窮酸和軍士到了地方上,豈不是天然成了你們這些大戶的眼中釘肉中刺?」張行繼續來笑問。
黃裡長沉默了好一陣子,卻是給出了一個意外的答案:「回稟龍頭,這事從經驗上來說,是要看時間的。」
「怎麼說?」
「早年間,大齊剛剛沒了的時候,不要說鄉正裡長,便是大魏派的尋常縣尉縣丞到地方都要跟本地人鬥一鬥,試一試斤兩的……如此下來,自然有上麵來的人狼狽而走的,但依著之前大魏朝廷的性子,但凡敢明麵上惹一惹官差的,都要你家破人亡。所以到了後來,往往是本地人避之如虎,而那些上麵來的官差也學乖了,因為一旦有賦稅丁壯上的要求,他們也隻能尋底下如我們這般人做商量,以免了自家罪過。至開說眼下,其實事情又不同了,亂了好幾年,戶口流失那麼多,田地荒蕪,黜龍軍大舉屯田都無人覺得鄉裡受侵犯,何況是鄉裡的小吏?」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說鄉裡中是天然抗拒外來者的,尤其是來征稅的官吏,這是必然的,什麼時候都有的……對不對?」張行麵色嚴肅起來。「隻不過,除了抗拒之心,大家也要考慮甲兵的威懾力和時局的變化……大災大禍的,大家也來不及想到這份上,是不是?」
「都對,都是。」
「那我再問你。」張行繼續來講。「趁此時機,讓轉業的受傷軍士和征募的識字人做鄉正、裡長,同時授田在當地,以後就算當地人,當地人的敵意會少些嗎?」
「這自然會少許多。」黃裡長趕緊來笑。「事情不過就是強力富貴,法理人情。
張行笑了笑,點點頭:「好了,辛苦了,我最後再問一句……你樂意去東境做個鄉正或者市監嗎?」
黃裡長掙紮了片刻,還是勉力搖頭。
張行也不多言,便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出去。」
黃裡長如蒙大赦,又受寵若驚,趕緊忙不迭的先走出去,然後又低頭隨對方一路出去,同時一路聞得許多人都與這位龍頭招呼不停。
最後,對方居然一路將自己送到縣衙
大門外幾十步,方才止住,也是暈暈乎乎,如癡如醉。
而張行轉回院中,坐回位子上,思索片刻,然後到底是在早已經準備好的那個文書上署了自己黜龍幫左翼大龍頭領河北軍政總指揮張三的大名。
他心知肚明,按照眼下態勢,這個地方鄉裡新條例給簽發了出來後,河北這裡因為被打爛了,反而不會有什麼阻力,倒是東境那裡,明顯會有反彈。
實際上,這些日子,張行已經明確感知到了東境對河北這裡的隱隱抗拒和不滿這種抗拒,是係統性的,而非針對性的,從士卒逃兵的出現,到地方官吏對轉運物資的延緩,再到很多東境有產業的頭領在河北的懈怠,你很難說是誰要故意跟你對著乾,尤其是自家剛剛取得了一場軍事上的大勝,保證了原計劃中的推進,他也不覺得哪個具體的人和團體會在這個時候作妖,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整體的人心漂移。
但張行偏偏沒法在短時間內麵對和整飭這個問題。
首先是春耕和屯田,河北這個情況,春耕不做好會出大亂子,這是時政。
然後還要考慮對清河、武陽的適度進軍,但偏偏清河郡那裡,曹善成已經頑固到了一定程度,免不了要在春耕後爆發戰鬥。
與此同時,組織建設也是一刻不能停的,譬如眼下的鄉裡條例,但這又隻是地方政務的一部分,黜龍幫、軍隊、地方,每一個地方都要有細致和大力度的重整,而且三者之間還必須要有一個統一的、流暢的運行體製。
這還不算,張行心知肚明,無論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時局如此,他都必須要公開提出自己的施政綱領了。
一邊想著,他一邊拿起了一張紙,然後用炭筆隨手寫畫起來。
「推翻暴魏,安定天下。」
這八個字畫了一個圈,然後左麵寫上「天下義軍盟主,全麵整編,進軍河北,取晉地,壓關中」等一些廢話,右麵卻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寫了下去,乃是「法律建設、組織製度建設、軍事建設、思想建設、經濟建設、農業建設、文化禮製建設」……最後一個詞還打了個問號,又變成了「宗教文化禮製建設」。
最後,卻又將這張紙蓋了,重新寫了一些想到哪兒是哪兒的大而無當之言,譬如是「收人心、開教化、儘地利、選賢能、寬刑獄、均賦役、整兵馬、通商貿」這些東西。
這還不算,過了一會,張行複又撕了些條子,乃是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然後又將這些條子,粘在了之前那兩張紙記下的那些東西下麵。
譬如法律建設下麵,最後就是「循舊製、寬刑獄、去依附」三個條子,明顯是要照抄人家大魏的律法,然後以此為基礎,進行針對底層的進一步寬容化推導,同時格外強調開釋奴籍,減少人身依附,的相關條例。
不過,如此亂七八糟,寫了大約幾十條,張行卻怎麼都不滿意。
在他看來,有的話太空,有的太細碎,有的條子也不知道該貼在什麼地方,一抬頭,又覺得左邊這個其實包含著右邊這個,右邊這個跟最後這個重複了,完全不成條理。
隻能說,紙上施政,委實可笑了。
於是乎,一時氣悶之下,張行乾脆起身,轉身到外麵去透氣,最後竟出了縣衙,去城外看鐵匠鋪打鐵了……哪個男人不愛看這個呢?
而他不知道的是,也就是他從東門出去後不久,錢唐與竇立德便因為屯田事宜自南門進入,魏玄定也與雄伯南陪著剛剛過河來的徐世英自西門進入,都是來尋他的,然後便看到了那些廢稿。
黜龍幫沒那麼多規矩,況且你自擺在大桌子上沒個遮掩的,故此,魏玄定帶頭,眾人一時乾脆蜂擁傳遞來看,看了半日,各自麵色發白心虛。
半晌,還是新
降之人陳斌來苦笑:「自薛賊退兵以來,不過旬日,中間文武軍政
不斷,內外紛雜爭疑不停,龍頭卻隻如流水過山,曲直分明、清晰透徹、外顯平和、
暗藏丘壑,這般從容應對,本以為已經了不得了,卻不料背後還有心思做這種定論天下的大文章,果然是如傳言那般,這位龍頭得了某位至尊的垂青,是天授之人嗎?」
一時內,還是無人吭聲,如徐世英,更隻是早早偷了一張紙,準備稍作抄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