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讓他做這個職責,他卻一點怨氣都無,反而又跑過來磨整軍的事情,希望促成幾營單獨的騎兵營,然後自己來領一營。」張行繼續言道。「換言之,這個人凡事不往前衝,隻是一意在求兵馬實力,偏偏又奉承過了頭。」
閻慶終於恍然:「原來如此,從三哥角度來說,此時確實需要提防。」
但張大龍頭反而一歎:「可是,跟輔伯石不一樣,這個就更是誅心之論了,而且他也算是事出有因,起事初他折騰的那些事情,白白丟了自家的子弟兵,還讓自家宗族、鄉裡受了極大的損失,吃一塹長一智,努力想補回來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懂三哥難處了。」閻慶連連點頭。
「還有魏玄定。」張行複又說了個讓對方詫異的名字。「此人倒好說,明顯是過河後心態發生變化了,有些迫不及待想在河北張揚開來,順便給自己立個旗子的心態,結果反而因為太急了,以至於很多事情都出了差錯。而且,他也同樣有情可原,因為到了河北,沒了李樞後,我和他兩人之間稍微喪失了一點合作的地基,他也心虛。。
閻慶再度點頭:「這個好多人都看出來了,下麵還有不少言語。
「賈越也算一個……」張行不做理會,隻是繼續來講。「他目前沒什麼大問題,但跟那幾個我專門叮囑你和張金樹多看著的「金剛,一樣,身上有些東西玄玄乎乎的
,關鍵是明顯自家也信,這才是最麻煩的,真的挺人心裡發怵的……現在還在等他來
跟我說清楚。
見說到「近臣」閻慶不再作聲,但是對方下一句話,卻讓他驚得差掉跳起來。
「接著往下說,再一個讓我不滿的,不是彆人,正是我那管人事的心腹閻慶。」張行依舊言辭平淡。
閻慶張口欲言,到底是沒敢打斷對方。
「閻慶這小子,忠心自然不用多言。」張行繼續來說,仿佛在說是什麼與自己和對方無關的事情。「但他在東都北市裡廝混了那麼久,耳濡目染,全都急功近利的一套,而且讀了許多書,卻連個科舉入仕的機會都無,算是被壓抑了很多年,一朝有了些權,所以行事越來越直白無忌……殊不知,這麼霸氣外露,有我在一日,還能遮護住一日,哪天我去淮西、去北地、去晉地,被拖住了,他肯定要被人請群起而攻之,落不得好下場。」
閻慶麵色通紅,隻能站起身來。
「也是情有可原,但還是改改吧。」張行平靜吩咐。「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我也不滿……正是我自己。」「
這下子,閻慶反而沒有什麼驚愕了。
「大家都是凡人,都有毛病,便不是凡人,隻看四禦行事,便知道他們也是個個都有毛病的,而我身為這個龍頭跟河北這邊的軍政總指揮,本該維係團結,讓大家揚長避短,然後帶著這麼一群個個都有毛病的人往前走……結果呢?結果就是自己也有毛病,也會因為權在手而疑神疑鬼,反而弄得下麵人不安起來。」張行自我反省完畢,複又給自己找了借口。「當然,這也是大勝之後,事物繁雜,弄得大家都措手不及的緣故……所以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住氣,就像飯後說的那般,要講一個就事論事,不能因為個人好惡,壞了製度,也不能就此消沉或者亢奮過度,
否則江都那位就是個好榜樣。」
閻慶怔了半晌,也隻能老老實實拱手行禮:「三哥這般推心置腹,委實讓我慚愧。」「
「無妨。」張行也忍不住喟歎道。「登州是總管州,攤子太大,三娘也走得急,你不來,我也不知道該跟誰說下心裡話……有些東西,說出來才能想得到,然後放得開,咱們相互勉勵……你來是想說誰?」
「我……」閻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實話。「我原本想提醒三哥,竇立德跟陳斌這兩個人有本事歸有本事,但都有毛病……反而被三哥教訓了自家,委實慚愧,發而不好說了。」
「無妨,你本就是人事上的要害。」張行坦蕩來言。「替我做過濾的,就是要排除異己的,有些話也本就是你的職責。」
「那我說了。」閻慶咬咬牙。「竇立德這個人,太喜歡拉幫結派,經曆過登州跟樂陵的事情以後,河北的大頭領名義上是高士通,但根本就是個死的,另一個孫宣致根本就是真死了,諸葛德威又沒那個威望,河北人都圍著他轉……一定要小心!」
張行點頭:「這個我早就注意到的,但是沒辦法……慶哥你心裡也要有個底,那就是咱們來到河北,往後河北人勢力暴漲是事實,竇立德隻要穩住了一個領頭的,就躲不過一個實權的大頭領,說不得比徐世英還要強。」
閻慶無奈點頭:「還有陳斌……陳斌這個人,太陰冷了……三哥讓他做河北方麵內務之前,他對其他降將分外周到,結果三哥那天一任命,他就立即翻臉,不認那些降將了,弄得上下都議論。」
張行哂笑:「這是個說法,但不怪他,隻能說這個人過於明白了,也不是好事……都說了嘛,大家都有毛病。」「
「三哥心裡明白就好。」閻慶再度拱手。「今天的事情,我委實慚愧。」
張行也不言語,隻是直接躺下,擺手示意。
後者會意,立即離去。
而人一走,張行這裡卻意外的如他自己剛剛所言,把話說出來以後,反而開釋了不少,倒是能睡得著覺了……隻能說,出身決定一切,有些人就是不反思睡不著覺。
且說,當夜月黑卻不風高,張行在將陵這裡白天忙不完的軍政庶務,還要搞理論
建設,晚上還要搞心理建設,委實辛苦……另一邊魏玄定、雄伯南、徐世英等人得了
吩咐,匆匆折回去做事,卻也有些忐忑不安。
來到平原縣時天還沒黑,魏玄定先留下,雄伯南便和小舅子徐世英一起繼續趕路,準備往東境去,乃是藝高人膽大,夜間施展起修為,所謂飄馬而行。
一氣行了大半夜,到了三更時分,過了清河郡,來到了四口關對麵,打了信號等船的時候,一對義兄弟之間方才有時間稍駐,在河堤上言語幾句。
「確實難,真不是我們懈怠。」黑夜中,迎著自河對岸吹來的微微南風,徐世英略顯無奈道。「河北這裡艱難,我便是之前沒見到,這次親眼所見,如何不曉得?但是整個東境那裡卻不是這麼回事,去年秋收沒有大岔子,大家日子過得去,自然是個想過日子的心思,老百姓想過日子,有心思的也想去淮西和淮東做些事情……這種人,你跟他們說,錢糧物資都要送到河北,軍械替河北修好了也送過去,民夫士卒也要送,不是白說嗎?至於見過的,那些逃兵就是最明顯的,他們過年時故意不去,哪裡是怕死?那時候都沒開戰,明顯是覺得河北苦,東境有安樂。」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一句話……還要不要做事?還管不管黜龍幫的大業了?」雄伯南也攤手。「咱們難,龍頭那裡千頭萬緒不更難?」
徐世英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方才點頭:「雄大哥說的對……難歸難,卻不該不做事……而且
,張三哥是個能成事的!無論如何該跟住!」
黑夜中,雄伯南立即點頭,卻又感慨起來:「你還記得嗎?是不是就是這左近的河對岸,咱們撞上了他?你、我、李龍頭,遇到了張龍頭,然後是白大頭領、錢頭領。」
「還要往下遊走點。」徐世英笑道。「因為咱們是從上遊武陽郡那裡接到的李龍頭,為了躲避官軍,專門躲著這些渡口走得……必然不是四口關這裡。」話至此處,徐世英忽然感慨。「不過,怎麼可能忘掉呢?誰能想到,河堤一逢,區區幾人,區區四載,後來便扯出許多事來?弄出東境八郡,兩翼齊飛之勢,真宛若夢中一般。」
雄伯南負手不語。
而徐世英反而不停:「不瞞雄大哥,有時候我會想,三輝四禦頭上看著呢?這分山、避海、吞風、呼雲也都是有許多人親眼見過的……咱們那一日,真不是哪位故意湊的嗎?」
「想多了吧!」雄伯南搖頭以對。
「是想多了。」徐世英也笑。「李樞跟著楊慎造反,導致了二征大敗,張三哥這
才負屍而歸,靖安台也才所以派人巡視東境……再加上你這個江湖豪客,我這個東境豪強,素來想惹是生非的,去救助李樞也是順理成章……然後大河橫貫於此,直達渤
海東夷,大家順著大河彙在一起,就好風雲攪動,把沉底的砂石滾在一起一般,本屬理所當然。但是,我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想,怎麼就這麼巧,怎麼就聚在一起了呢?張三哥,真沒有什麼天命之論?」
雄伯南停了一會,忽然大笑,引得徐世英詫異去看。
而笑完之後,雄天王方才在河堤上放聲來言:「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張龍頭的真氣,對不對?還有什麼天書?還有白三娘從關西便傳出來的奇異,對不對?可你知道嗎,與這些相比,我卻覺得,你剛剛所言,風雲攪動,咱們這些沉底砂石聚在一起,才更讓人心潮澎湃!」「
「這怎麼說……」徐世英乾笑了一聲。。
「能怎麼說?」雄伯南昂然來答。「大丈夫生於世,各有所求,也各有千秋,關鍵是能尋到一群誌同道合之人求仁從義,然後成則共起,敗則並死,便已經足夠了!
換言之,我此生求得就是南來砂石、北來泥水,卷做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後成一番功業,起一個旗號,這樣,雖是千載萬載過去,後人說起來,也要把我們說成一夥子人,而不是把我雄伯南說成什麼孤家寡人,孤魂野鬼!如此,死而無憾!」
徐世英隻是無言。
過了一會,河上船來,二人便一起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