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德威點點頭,也是毫不猶豫帶著對方從巷子另一頭離開,繞了一大圈,來到郡府後門,進入公房內。
入得公房,封常一馬當先,踉踉蹌蹌,便做呼喊“司馬將軍救我!有人要害我!”
公房裡立即騷動起來。
諸葛德威愣了一下,明顯畏縮,但很快他就咬咬牙,一頭紮了進去。
城南數裡的官道路口,司馬進達已經絕望了……不僅僅是因為張行居然提前派了部隊過來,也不僅僅是剛剛伍驚風忽然單槍匹馬從空中劃來,更重要的是,苦戰、亂戰到現在,城內居然毫無動靜。
若是一開始就出兵,趁著對方立足未穩,一下子就衝開了,什麼事都沒有!
便是沒出兵也行,依著自家兄長的德行,趁機跑了,也不枉自己辛苦這一回,可是一直戰到現在,也沒見城裡有逃竄的動靜,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戰不逃?!
便是喝的不省人事,令狐行和封常在乾嗎?!
背起來跑便是。
正在想著呢,一名手下隊將忽然在西北方向大呼“七將軍!七將軍!”
司馬進達本不該接應的,因為伍驚風的黃風就在不遠處的路口亂滾,但此人正是他派出去入城傳遞消息的,而他本人千辛萬苦至此就是為了城內那位好大兄,所以如何能忍?
便一咬牙,也騰空而起,一個雀躍落在了那名下屬的方向。
雙方打了個照麵,那隊將曉得情勢危急,當場告知“七將軍!城門被鎖了,說是令狐行下的令,不許任何人進入,以防黜龍賊冒充我們賺城!”
這個回答其實很在情理之中,甚至也在意料之中,隻能說,有些不順罷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司馬進達還是懵了一下,繼而心情沉到了底!
他現在隻覺得一切都糟透了,事情是從徐州開始糟糕起來的,然後一樁樁一件件就沒有順利的。
他不想這個時候還做什麼馬後炮,自我安慰自己做的選的都沒錯,錯的都是彆人!
他隻是覺得一切都糟透了!
就在這種強烈的情緒侵襲下,司馬進達甚至沒有聽到耳邊的驚呼聲,乾脆被那道土黃色的光芒掠到麵前方才如夢方醒,其人與伍大郎在空中交手幾個回合,卻忽然一閃,又落在原地,對已經負傷的原本那位隊將做了交待“都走!往西北走!自家尋路!我沒法帶你們了!”
說完這話,其人再度躍起,與伍驚風當麵一碰,撞得伍大郎空中幾乎倒飛了出去,而待後者翻滾了下來,抬頭去看時,卻發現那道流光已經往城內方向劃去,卻不急反喜。
甚至是驚喜萬分!乃至於當場大笑!
他知道,昔日司馬氏名震關隴的司馬七郎,如今大魏禁軍最後一根脊梁,已經放棄抵抗了。
隨著司馬進達的逃竄入城以及伍驚風的狂笑,城外的這股原本就已經到極限的禁軍登時潰散,毫無組織的往西麵、南麵,甚至北麵而去……沒辦法,哪怕是司馬進達指明了唯一的逃竄路徑,部隊夜間真潰散時又怎麼可能真得辨析清楚?
黑暗中,牛達也在呼喊,卻是讓部隊放棄追索,往城下靠攏。
司馬進達狼狽飛入城內,卻居然也不敢讓守城軍士打開城門讓潰兵入城,隻是尋到軍士問清楚司馬化達落處,便徑直飛去。
來到郡府,此處正上演一出劍拔弩張的好戲。
當然,弩是真沒有張,但劍是真拔了……令狐行揮舞長劍,立在司馬丞相側前方,嚴厲嗬斥封常與司馬氏私兵!而私兵們控製住了郡府大堂內外,也在那裡喧嘩,而堂外庭院中的地上,赫然已經出現屍體。
便是司馬化達本人,似乎也酒醒了,隻是歪著頭帶著某種奇怪神情斜眼來看令狐行後背。
至於被嗬斥的封常則帶著諸葛德威躲在了堂門外,隻出個聲音。
就在這個時候,司馬進達來了。
一道流光劃過,落在堂前,封常一個激靈,立即撲上前去“七將軍!速速救下丞相!我等本要出兵援護,結果令狐行見機不諧,居然就要棄了七將軍,劫持丞相自行北歸!”
令狐行在內,聞得動靜,本欲駁斥,卻不知為何,先手足灌鉛……之前的決斷和傲慢,此時宛若見了太陽的霜雪一般,一下子就黏稠起來。
而司馬進達赤手空拳入了堂上,看到眼前場景,卻並沒有直接對令狐行發難,反而是看向了自家大兄。令狐行察覺到這一點,有心回頭去看司馬化達表態,卻居然不敢背對司馬進達,隻能額頭沁汗,手中刀子也不敢放下。
司馬化達一聲不吭,隻是斜視令狐行背影,努嘴示意。
司馬進達見到,毫不猶豫,便往前行,隻是一步,令狐行便支撐不住,居然棄了一切,鼓起真氣往堂頂天窗騰起,卻不知道是修為不足還是這郡府大堂修的堅固,居然在天窗這裡一滯,也就是一滯,其人便覺得頭暈目眩,繼而全身劇痛,掙紮起身,已經是口鼻出血,耳鳴失衡。
原來,司馬進達早已經追上,拽住對方腳腕,直接摜在了堂上石板之上。
這個時候,早有司馬氏私兵湧上,將令狐行打斷腿骨,給牢牢捆縛,押了下去。
封常也趕緊進入堂上,便要說話。
結果,司馬進達一擺手,攔住了封常,反而看向了自家兄長“大兄,封舍人要你出兵援救?”
“是。”司馬化達明顯清醒了不少,就要解釋。“但我……”
“兄長不必解釋……令狐行要你自行北上逃竄?”司馬進達繼續來問。
“是。”司馬化達繼續點題。“但我……”
“兄長。”司馬進達忽然一屁股跌坐下去,然後就在地上歪著頭悲憤來問。“我不是問你為何不去救我,或者為何不立即逃竄,而是問為什麼兩個策略一個都不選,反而猶猶豫豫,最後弄得被人拿刀子給挾持住?我扔下中軍的將士,拚了命的回來,不就是怕你被黜龍賊俘虜,為人所製嗎?!”
周圍人一聲不吭,司馬化達猶豫了一下,略顯尷尬的應了一聲“我那時候醉的厲害。”
司馬進達看了自家兄長一眼,竟也一句話說不出來,司馬化達也隻是訕訕。
兄弟二人此時相顧無言。
停了片刻,封常小心來問“如此,丞相、仆射,咱們是不是也該走了?”
“能走還是要走,但隻怕現在能不能走不是我們說了算。”司馬進達吩咐道。“我軍勢已潰,若是黜龍賊壓上來的快,便走不了……你去做好出逃的準備,瞅準縫隙,若是可行,咱們就走,若是不行,再尋我來說。”
封常忙不迭拱手告辭。
走出門外,一直隱身的諸葛德威立即低頭跟上。
人一走,隻剩自家私兵,屋內兄弟二人倒是放鬆不少,司馬化達也進一步解釋“我當時真是喝多了,腦子轉不過來了,後來慢慢的就醒悟過來,哪個都行,隻是令狐行跟封常兩人內鬥,把我繞進去了。還有那個諸葛德威,表麵上奉承我,卻引著我留下來,讓我覺得走不走,救不救都無所謂,這人應該就是個黜龍賊內應……等我醒悟,想要出兵救你,結果令狐行直接拎著刀帶著人來了,也就是封常自己怕死,又把咱們自家人給帶來堵住了他……”
“什麼都無所謂了。”司馬進達敷衍頷首。“大兄,你若酒醒,就準備一下,咱們準備出逃。”
“好。”司馬化達自然無話可說。
“我說的是現在,讓咱們自家人護著咱們倆走,立即就走。”司馬進達隨即強調。“趁封常去吸引賊人注意。”
司馬化達一愣,旋即驚恐起來“何至於此?”
“已經是生死存亡了。”司馬進達拍著地,無語至極。“幾萬人一敗塗地,司馬德克那些人不知道有沒有死光,你還想著安逸嗎?”
司馬化達微微皺眉,隻是解釋“我醉成這樣,平素也無鍛煉,若此時出逃,便是沒有黜龍賊追上,也說不定能從城頭掉下去摔死!終南山喝醉摔死的關隴貴種少了嗎?”
“便是摔死又如何?”司馬進達坐在地上平靜回複。
“何意?”司馬化達忽的徹骨冰寒。
“我此次沒有在前麵隨諸軍將士一起戰死,以至於拚了命丟了臉也要回來,就隻為一件事。”司馬進達冷冷答道。“就是不讓司馬氏的家主為人俘虜!”
司馬化達愣了一會,然後忽然將案上酒壺拎起,狠狠砸向對方,然後不顧一切暴怒起來“我就知道!你眼裡素來沒有我,隻是怕我成了二郎的累贅!當日在徐州,你殺了我愛妾的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有一日你要殺了我的!”
司馬進達看了自家兄長一眼,抹去了額頭上的酒漬,分外平靜,外圍的司馬氏私兵這次也都老老實實低頭看地。
“我絕不拿自家性命冒險!”司馬化達見狀,愈發憤恨,卻是掀起桌案,轉到後方去了。“就在這裡等死吧!看那個忠臣孝子來不來救?”
司馬進達一聲不吭,也不去看自家大兄,隻是仰天望了望被開了一半的天窗,盯著天窗中隱約可見的幾顆星星看了看,然後閉上了雙眼。
城外正亂糟糟一片,諸葛德威懸著繩子出了城,結果剛解開繩子,一個蹴溜一下子就砸入牆外壕溝,摔得這位黜龍幫頭領、本郡太守四肢酸痛,好像一條腿也崴了,費勁力氣起身,卻又因為溝內濕滑積水,半晌沒有爬出去。
諸葛頭領自家都蒙了,千難萬險,鬥智鬥勇都過去了,難道要被一條小溝給困死?
這也不敢喊呀!
外麵那麼亂,誰也不知道誰,你說什麼怕是都少不了一槍戳下來,一箭射下來的。
正哀歎間,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正在大聲指揮部隊注意環城各處動靜,諸葛德威也是大喜,趕緊在溝內趴著大喊“牛大頭領救我!”
牛達一愣,等了片刻,又聽到一聲,曉得無誤,而且確實有些耳熟,趕緊去尋人,卻果然是頂著城牆上幾隻亂箭將諸葛德威救了出來。
雙方見麵,牛達表情古怪。
諸葛德威儼然曉得對方意思,趕緊解釋“牛大頭領不要懷疑,我是首席安排的內應,專門把司馬化達往城內引的……之前你們作戰時司馬化達想出兵救援又想要趁機逃跑,都被我拖住了,現在司馬進達入城,你們又迫近城來,便趕緊妥善……牛大頭領若是不信,見到首席便好。”
牛達點點頭,給出答複“無妨,首席馬上就到。”
諸葛德威一時詫異,但牛達並沒有說謊,僅僅是兩刻鐘後,張行就出現在了他們的麵前。
“諸葛頭領辛苦了。”張行聽完彙報,開篇明義。“此番你的功績,不亞於前方作戰的諸位大將!”
諸葛德威折騰許久,聞得此言,卻是瞬間開闊,連崴的腳都不疼了。
安撫完諸葛德威,張行便看向牛達“牛達,你要辛苦一些,一麵要接收部隊,圍困城池,還要伍大郎他們注意是否有高手自行潛逃;一麵要替我聯絡渦河以東,此地以南,打探北麵和西麵情報,對接跟來的文書、參軍,就在此地建立指揮中樞。”
聽到前半句,牛達還有些驚愕,居然讓自己指揮伍驚風,但聽到後半句,卻當即肅然“三哥的意思是,暫時圍住,不趁機攻入嗎?”
“沒錯,夜間太亂,逼急了太容易出意外,而我想要活的。”張行一邊點頭一邊。“一則南邊還在收尾,禁軍還有最少三支過萬的成建製部隊在戰場外側,不知道勝負,此一時彼一時,彼時司馬化達做禁軍首腦,利於我們作戰,現在俘虜他,也有利於我們阻嚇其餘禁軍;二則,禁軍雖敗,東都位於天下中心,自帶數百萬人口、積攢糧帛金鐵無數,卻不是那麼輕易動搖,更兼司馬正渾然天成,做大做強情理之中,我想留個應對他的抓手。”
牛達連連頷首,跟來的白有賓與虞常南也沒有駁斥的意思……與司馬兄弟是死是活,被誰處置,如何處置相比,他們現在其實更怕司馬兄弟死的不明不白,那可真是。
一夜之間,城內雖然騷動,但卻始終沒有突圍、逃散之意,尤其是張行在牛方盛身上綁了一封勸降信送進去後,就更是安靜了下來。
相對應的,城外就混亂和繁瑣了許多,張行幾乎是每兩刻鐘就要接到一份報告
有的是南線戰況的,什麼抓住何稀了,李定、徐師仁聯手為何稀求情了;什麼莽金剛處戰事不利,且戰且退,結果天一黑被張虔達和李安遠反向脫離戰鬥逃了;什麼被俘虜的禁軍太多,塞滿了周遭幾個村莊,後勤壓力驟增之外可能要留下不少看管人員。
有的是渦河東麵的情報,什麼馮無佚撞上了牛河跟太後、小皇帝,聽說了張行發布大魏除名的布告,據說是當場在泥地裡抱頭痛哭一場;什麼趙行密受不了跟一群大魏忠臣或者同情者整日擠在一起,請求謁見張首席,說願意軍情,協助作戰;什麼全軍出動的淮右盟在渙水西岸截住了魚皆羅的大軍,正在激戰……
甚至有一個報告說,幫裡一支去聯絡淮右盟的巡騎,居然在路上遇到了神仙。
除此之外,不停有河東部隊陸續趕來,因為冰橋融化,過河變得艱難,使得部隊零散起來,也是個麻煩事。
倒是北麵和西麵,一直缺乏報告,這倒也是尋常,因為一來,張行剛剛挪到此處,哨騎還沒有集中,沒有撒開,隻是靠牛達派遣的軍事偵查部隊來探聽消息;二來,這兩處地方除了吐萬長論的部隊方位需要注意,理論上也沒有彆的計較。
天亮以後,太陽出來了,但還是有些雲層,似乎還要反複數日,經曆幾場間歇性雨水,才能真正的讓淮西地區脫離梅雨季節。
而就這個陽光燦爛的上午,牛達將好不容易睡了一會的張行叫了起來,並向對方彙報了一個緊急情況。
“北麵禁軍的援軍?”醒來的張行似乎並不詫異,隻還是躺在那兩條條凳並做的榻上。“吐萬長論來了?”
“來了,但不止是他。”牛達表情嚴肅。
張行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不止是他是什麼意思?”
“淮陽郡的兵馬也來了。”牛達依舊嚴肅。“趙佗那廝反了。”
“趙佗算個什麼反?”張行愣了一下,明顯不以為然。“哨騎有限,隻偵查到趙佗跟吐萬長論的聯軍,沒往後走?”
“是。”牛達心裡一驚。
而昨夜就在這附近對付的文書新首領虞常南本想說些什麼,聽到這裡,也閉上了嘴。
張行歎了口氣,終於站起身來,但起身後形容姿態卻顯得格外輕鬆,乃是以手搭棚,抬頭看了看太陽,又環顧四麵,隻見城牆上乾濕陰陽分明,不遠處渦水渾濁不堪,南流不止,周圍營地則雜亂無章,連柵欄都沒有,遑論營房,部隊疲敝明顯,早餐是有的,但也是相互勻著吃乾糧,隻用頭盔喝澄下來的河水。
這些其實都沒什麼。
因為這裡六七個營裡的部隊幾乎全是長途奔襲,而且一半是渡河而來,一半是經過苦戰的,算是情有可原。更重要的是敵軍主力已經大敗,被包圍的城上,部隊明顯人心惶惶,城中將領更是完全頹喪。
所謂大局已定之下,這些都無所謂的。
隨著張行醒來,並四處張望,軍中將領也彙集起來,牛達、伍驚風、王厚、李子達、夏侯寧遠、諸葛德威、張道先、蘇靖方,包括白有賓、虞常南等人,除了一個在城南死死看住城池的伍常在沒來,基本上全到了。
張行環顧四麵,神態儼然輕鬆,卻又忽然發問“天亮前李定是不是來信說今日上午能大約打掃完戰場,陸續分兵支援包括此間的各路?”
“是。”回答的是蘇靖方,他是昨晚跟著張行來的那個營,而後者也一直在他營中歇息。
“你們河東來的幾個營是不是因為河冰化了,隻能分頭渡河,部隊分散,到現在各營都缺員嚴重?”張行繼續來問。
“我估計中午之前能到八成,晚上就能集合的差不多了。”伍驚風趕緊解釋。
張行點頭,沒有繼續來問,隻是嘴角翹,微微笑了起來。
在場除了牛達和剛剛聽到的蘇靖方、虞常南,都不明所以,但前三者都已經心裡緊張起來。
而張行繼續環顧四麵,笑意也越來越明顯,最終居然笑出了聲。這還不算,其人繼續來笑,仰頭大笑,越笑聲音越大,越笑表情越生動,甚至隱約笑出了眼淚,到了最後,乾脆有真氣放出,幾乎震動了半個營地,引得無數黜龍軍軍士抬頭來看。
說真的,見此情狀,還真有人覺得張首席是見到大局已定,在這裡享受勝利的喜悅與感激的淚水呢,但也有人……不是牛達和虞常南這個知情人……反而心裡發毛起來。
虞常南更是再度不安起來。
反倒是牛達,大概是對張行比較熟悉,此時居然有些石頭落地的感覺,因為他突然覺得,一直在此戰中……甚至是之前許久時間內,保持某種從容甚至是模糊狀態的張首席,似乎又活了過來,變成了當年的那個生動的張三哥。
而若如此,局勢如何,也都無所謂了。
張行笑完,回頭看向眾人,喘了口氣,揮手揚聲來告“諸位,如我所料不差,司馬二郎已經來了,前鋒兩萬說到就到,咱們是不是得……嗯……得擺好桌子再請客?”
牛達麵露喜色,虞常南麵色如常,其餘諸將,幾乎人人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