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幫上下請張行入鄴城行宮的戲碼能出現,背後自然有著各種緣由。
比如李樞的逃竄,這件事本身意義其實並不大……他在節節失勢下實際影響力已經很低了,這一點從他逃走時隻帶走了一個崔四郎,一直到現在都還沒冒頭拉杆子就能看得出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從他離開的那一瞬間,張行在黜龍幫的最後一位直接權力挑戰者便消失了。
其人絕對領袖地位就變得無可置疑起來。
而這個時候,巧合的,也是順理成章的,甚至是人人都有所預料的那樣,司馬正立了新皇帝,建了大行台,稱了元帥。
如此局麵,加上江都軍變大魏實際上滅亡,白橫秋在關中也立了新皇帝稱了丞相,蕭輝更是早早稱孤道寡做了什麼“梁公”,也不要管什麼主動被動了,黜龍幫內部必須團結一致,將自家的政治格調抬起來,才能繼續維持政治吸引力,確保繼續在爭雄天下的道路上不落人後。
不過這是表層原因、是契機。
實際上,幫內本就有一股“建製”勢力,出身大魏朝堂的降將們、文修們、刀筆吏們、世族出身者們,甚至如早期的徐大郎等心思深沉者們,雖然被動主動接受了幫會這個體製,但也天然對這玩意有些不滿和不安,他們本就渴求回歸傳統的朝堂製度。
好像隻有這樣,黜龍幫才能真正建功立業。
好像這樣以後,黜龍幫就能承襲天命,國祚永延了。
此外,張行本人的嫡係勢力也是一個重要且強力的推手,尤其是現在組建了大行台,讓這些人有了聚集和串聯的組織依靠……不管是真心覺得張首席該更進一步還是期待著水漲船高,這些人明顯是此事的發起者和鼓動者。
當然了,這不代表其他人就反對,這點從雄伯南提前過來、單通海隨行隱瞞就可見一斑……甚至,按照陳斌等人的安排,張行例行辭讓的話,接下來就是徐大郎過渡一句,最後雄天王來勸的。
隻不過,張行根本沒給這兩位開口機會。
回到眼前,張三郎近乎出奇的應答方式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荒唐,但不知道為何,大家又覺得這好像就是張首席一貫做派,他就會乾這種事情。
除此之外,也的確有不少人心動了。
大家又不是傻子,其中不少人都讀過小說和史書的,如何不曉得這話背後的政治承諾?
什麼大家一起住行宮,這是張首席要與諸位頭領共天下!
便是不曉得具體含義的粗人,也都能察覺到這個氣氛……然後躍躍欲試。
相對應的,有心反對的人也一時不大敢反對。
“劉黑,大魏的行宮,敢住嗎?!”張行見到眾人不說話,秦寶又失態笑起來,便拿手指了一名頭上插了一根豔麗野雞毛的頭領。
那人一個激靈,也不顧周圍人態度,立即耿了脖子,也將頭頂的野雞毛給高高甩起:“首席這般大度,我如何不敢?隻怕我自家第一個出頭,結果大家又不都願意住的,豈不顯得我不曉事!”
“怎麼會有人不願意住呢?”張首席大聲笑道。“隻是不敢罷了。而你若住進去,大家就都住進去了……到時候,大家隻會念你的好!”
話音剛落,劉黑便拍起了胸脯,周圍也轟然起來……不止是頭領,跟來的許多低階幫眾、官吏都在緊張而又急切的議論此事。
而在這之前,張行便已經伸手止住了想要說什麼的陳斌。
等了片刻,人聲稍定,張三複又點了一人:“李四,你願意來住嗎?”
周圍喧嘩聲立即又止住了,人人豎起耳朵來聽。
李定冷笑一聲:“你這般大度,我如何要推辭?隻是我無子無女,宗族家人也都不在,隻有一妻,還日常助我領軍,便是分我一處怕也常常空著。”
“無妨,總有你一處地方。”張行脫口而對,卻又點了第三人。“張世昭張頭領,你住進來嗎?”
張世昭撚須大笑:“張首席開什麼玩笑?我棄了東都至此,不就是想更進一步嗎?若來了黜龍幫還住不得行宮,不如回去做南衙相公。”
不少人隨之開懷來笑,好像他們離開黜龍幫也能做南衙相公一般。
而張行也終於看向了在場的另一位大人物:“雄天王,大家一起住進去,你覺得如何?”
雄伯南想了一想,認真來答:“我自然覺得極好,怕隻怕後來局勢再變化,大家還得出來,未免傷了兄弟情分。”
這似乎便是關鍵了。
張行笑了笑,便要做答。
孰料,當此之時,一直沒開口的徐大郎反而揚聲駁斥起來:“那就到時候出來便是……若為了將來可能要出來便此時不進去,這天下事還做不做?這就好像取天下一般,誰起事的時候十拿九穩,說天下必是我得?依著我來說,隻是今日一起住進去,便已經值當了!”
“不錯。”張行大加讚賞。“都可以賭上性命來爭天下,竟然不敢住一個行宮嗎?”
雄伯南等人各自一愣,旋即失笑,單通海更是深深看住徐世英,許久方才挪開目光。
眾人再三笑完之後,張行方才來看陳斌。
陳斌無奈苦笑:“首席一意如此,我自然不能阻攔……但首席今日促成此事的手段,卻不免失之於術了。”
張行笑意不止:“陳總管也知道我是要一意如此嗎?”
陳斌終於歎了口氣,不再多言。
事情定下,張行便在眾人簇擁下自北門入了鄴城,然後便在數十個大小頭領數百文武的簇擁下招搖過市、耀武揚威,穿過大街,一起去了位於城西北側的鄴城行宮。
一進去,便先登了個正門門樓。
這個時候,剛剛還在城門外說要共天下的黜龍幫馬上就上下尊卑起來了,文書、參謀、準備將們隻能在下麵站著,龍頭、總管們圍在首席身旁,其餘大小頭領隻能站在門樓邊上,然後才一起眺望這個行宮。
不過,隻是看了一眼位於城西北側的行宮,張行便覺得眼熟,然後失笑來言:“之前陳總管說這鄴城行宮跟江都行宮差不多,哪裡是差不多,分明是一模一樣。”
“沒辦法。”陳斌也苦笑起來。“鄴城這裡跟江都那裡,都是曹徹登基後遷都時趁機恢複五都製度,一起動工修建的,所以都差不多。”
張行點點頭,複又驚醒:“原來的鄴城呢?東齊故都呢?”
“燒了,拆了。”張世昭在一側揚聲來對。“大魏開國那位素來心思重,不止是東齊故都,南陳的江寧,當時都一並拆了、燒了,有錢的、有修為的、有勢力的,也被遷走了。”
幫內不少年長的頭領都點起頭來,不少年輕頭領卻有些詫異。
張行麵上沒什麼,心中卻幽幽一歎,他如何不懂呢?
老早他就察覺到了,曹徹的那個爹真的是兩極分化,尤其是晚年的苛刻嚴酷和登基前的英明神武,形成了鮮明對比,但有些東西,卻是一直有跡可循的……隻論此事,便是他關隴本位思想極重,而且這種思想也不僅僅是停留在人事任用上的,想想東齊故地跟南陳故地的大小畝就知道了。
與這種持續了一兩代人的大麵積歧視性苛政相比,燒了鄴城跟江寧,似乎也就那樣了。
想到這裡,張行四下再去看,反而又有些感慨:“若是這般說,鄴城跟江寧都隻是恢複這十幾年,便重新有了如今規製?”
眾人頷首不及。
“那鄴城果然是河北霸業之根基,恰如江寧是江南之薈萃。”張行有一說一。
“誠然如此。”魏玄定明顯也有些心潮澎湃之態。“必然如此,鄴城本就是河北天然之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