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經曆了完整三征的薛常雄心知肚明,就算是按照原計劃按部就班的煽動、欺騙,都肯定有人不願意跟黜龍軍交戰,遑論現在倉促啟動?
所以,他必須要殺雞儆猴,或者私下動之以情。
而果然,早餐後,隨著部隊開始集結……城內的部隊還好辦一些,畢竟就是在主帥兼宗師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普遍性是薛常雄子侄和本部控製的嫡係,所以雖然行動緩慢,卻沒有聽到哪裡有異動或者不動的……但是,原本安置在城外周邊營寨內的那些部隊,也就是來自於河間城以外、原本河間大營三郡地盤內的其他各處兵馬,此時卻是異常頻發。
很快就有參軍來報,城南部分部隊有異動,軍令下達後,很多士卒都產生了動搖,正在鼓噪南歸。
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幾支軍隊之前駐紮在清漳水與濁漳水之間,是河間的南線防禦部隊,而此時他們的常駐地,甚至可能是很多人的家庭與家鄉所在,已經被竇立德控製住了,之前他們的友軍及其統帥,也就是王伏貝營,也在彼處……更重要的是,從河間城南放肆的南奔的話,下午就能回到家裡,這種情況下,如何還要南轅北轍往北渡滹沱河去與黜龍軍作戰?
“總管。”慕容正言原本一直陪著坐在堂上,此時終於窺到機會,便努力來言。“城南讓我去吧……”
“你去不行。”薛常雄抱起金盔,回身來對,卻麵無表情。“你也是本地人,雖然有些威望,卻不好殺人,也未必能殺人……而南線部隊距離家鄉最近,若不能速速鎮壓,怕是要直接逃散,待過了濁漳水,追都追不到的。”
慕容正言心中歎了口氣,隻努力再來言:“若是如此,總管,讓我陪你一起過滹沱河吧。”
“不必。”薛常雄依舊平靜。“河間城還指望你呢,若是這裡沒有放心的人,怕是我這個河北行軍總管過了滹沱河就無家可歸了……”
說著,其人到底是走出了總管府大堂。
來到堂外,春日的陽光自東麵射來,照的這位宗師一時睜不開眼,眨巴了幾下方才適應,再上馬向南,不過片刻便率數十騎親衛出了河間城南門。
然後,其人忽然在吊橋前的官道上勒馬,回頭去看,正見到城門洞上寫著兩個大字――河間。
薛常雄心中微動,不由來來問左右:“河間河間,是不是說河間郡與河間城被夾在漳水與滹沱河兩河之間的意思?”
周圍人立即應聲,但隨即又禁不住麵麵相覷……這位總管來到河間五年,居然現在才知道河間的意思嗎?
而薛常雄也沒有解釋什麼,隻是歎了口氣,便繼續往前麵已經明顯騷動的軍營而去。
這個時候,天已經大亮,尋常百姓也都開始起床活動,不過,遠在數百裡外的鄴城行宮內倒是整夜都燈火通明,而本該上午才來接班的文書總管陳斌更是一大早便起床來到了行宮前半段的辦公區,還在大殿側麵的飯堂用了廊下食。
吃完之後,似乎是有些遐思,又或許是單純不想去擾亂正在大殿內值班的柴孝和,其人居然沒有進入大殿,反而是坐在廊下案前發起呆來。
且說,陳斌一貫嚴厲,甚至有些刻薄,而周圍負責後勤轉運的參軍、文書們這幾日也是忙碌,看到這一幕,更是全都繞著走。
但也有不怕的,須臾片刻,原本準備過來用餐的魏玄定看到了這一幕,連飯都不取,便直接落座,然後順勢開口:“陳總管是擔心前方戰局?”
他們是鄴城這裡極少數知道黜龍軍可能會夜渡的人……但也是知道可能會,並不曉得黜龍軍眼下情狀。
“怎麼會呢?”陳斌回過神來,不由笑道。“我本是河間大營的監軍,又是黜龍幫大行台的總管,兩家什麼實力,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這一戰,隻求河間的話,便是幽州人來援,也是十拿九穩……實際上,魏公想想就知道了,早在去年我就建議首席提前發動北伐,那自然說明那時候我就已經覺得勝算極大了,何況是現在?”
魏玄定恍然。
確實,無論如何,眼前之人正是對此次黜龍軍北伐勝負最有發言權的那個。
他說十拿九穩,那就應該是十拿九穩了。
“所以無論如何,河間都是穩的了?”魏玄定點點頭,本想繼續來問,但心中莫名一轉,話到嘴邊又溜開,隻說了句閒話。“可要是這麼說,首席也是真能忍得住。”
“就是因為能忍住,才會有十拿九穩。”陳斌幽幽道。“我現在看出來了……爭天下,一個是兼並擴張,就是首席說的滾雪球,越滾越大,地盤大、人多,就更強更厲害;另一個則是不能犯錯,犯大錯,內政外交,職事修為,文書武力、財帛人心,千頭萬緒,哪個都是關鍵,而隻要有一個關鍵壞了事,雪球也就散了。”
話到這裡,陳斌忽然冷笑一聲,然後正經看了魏玄定一眼:“這事上,首席是個正例,好像天生曉得造反奪天下一般,薛常雄就是個反例,亂世的關鍵他天生的什麼都不成!”
“我之前就想著,陳總管應該是在想河間的故人。”發現沒繞過去的魏玄定歎了口氣。“還想避開的。”
“到底是多年故舊。”
“必死無疑嗎?”魏玄定忍不住繼續來問。“真不會被大勢壓倒,順水推舟嗎?多少英雄豪傑不都也是如此?”
“之前我跟竇龍頭有爭議,我覺得薛常雄一定是詐降,他覺得河間大營一定是真降……現在想想,其實我倆沒有衝突,因為河間大營是河間大營,薛常雄是薛常雄。”陳斌麵色複雜。“他這一次,一定是眾叛親離,也一定是寧死不低頭……我可是太曉得他了。”
“原來如此。”魏玄定狀若信服,心中卻不置可否……不止是心裡不大信,也是忽然又覺得,隻要曉得前方穩勝就行,薛常雄生死何足輕重的意思。
“隻不過,我心裡也曉得,首席這般堂而皇之的連番敗他,按照他的性格,心裡八成已經服了。”倒是陳斌,事到如今,有些話不說出來心裡也不能痛快。“他本可折服於首席,認下黜龍幫的,這樣最少落得一個平安渡過亂世,卻因為還有一個我,所以低不下頭,以至於立身河間,前不能渡,後不能渡,最後隻能身死他鄉……不免有些感慨。”
“原來如此。”魏玄定是來勸。“可若是此人是個放不下的,便是沒有陳總管,說不得也會因為竇龍頭放不下的……何必非要往自己身上來掛呢?”
“我如何不曉得呢?”陳斌終於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來。“我怎麼想,都怎麼覺得他是自尋死路,活該有此一死!不說彆的,隻為他一人執拗,一人不能低頭,總會有千百人甚至更多人為他而死,隻此一事,他也死而無屈!唯獨人非草木,曉得歸曉得,卻始終心不能平……”
魏玄定終於不說話了,他明白,薛常雄生死定論的消息傳來之前,這位總管是不可能平複的。
另一邊,薛常雄早已經來到了城南四五裡外的軍營內,然後開始殺人了……城南不過四五千人,兩個郎將都是河北本地人,卻隻有一個凝丹,正站在薛常雄身側瑟瑟發抖……滿營上下,對上宗師之威、總管之權,竟是俯首帖耳,再不敢言。
殺了足足三十多個鼓噪之人後,薛常雄終於開口:“全營開拔,現在就出發,先入城中,尋慕容將軍指派隊列,準備渡河。”
兩名郎將立即下拜,口稱遵命,然後即刻組織部隊先行入城歸入北渡序列,不敢有半點懈怠。
而薛常雄也立即起身離開,卻沒有入城,而是轉向城東……沒錯,就在剛剛殺人的空隙,城東那邊也出了點亂子,而考慮到城東不過隻有兩三千人,自然也是手到擒來。
也就是薛常雄動身沒多久,數騎便飛馳到城西大營。
城西大營的光景就與他處不同了,首先是博陵、信都兩郡都在河間西麵,部隊天然彙集至此;其次是原本方案中,黜龍軍自西南麵而來,所以不管是防備還是方便改編,此處兵力都足稱雄厚。
實際上,城西的營地裡,兵馬數量足足過萬,對應的,此處將佐也是最多的,來源也最駁雜。
這種情況下,這些人留意薛常雄的反應和動向,也屬於常理之中。
回到眼下,數騎來到城西大營,分散而去,其中兩騎則直奔此營中軍處,來到一麵高字大旗前一起下馬,然後一個往夯土將台上走,一個往將台後麵的中軍帳中來走。
很快,一名年輕將領從中軍帳中走出來,上了將台,陽光一照,才看到他麵色鐵青。
“叔父,總管真要背信棄義,去偷襲人家嗎?”年輕將領來到將台上尋到一人,明顯言辭失控。
“總管過不了那個坎。”將台上立著的大將,正是如今的幽州軍第三號人物高湛。
高湛一開始就是河間大營的重要人物,竇丕戰死、河間軍大舉征募河北本地士卒後,地位就更是明顯……如今自然是西營的主心骨。
至於喊他叔父的,也不是姓高的,而是一個姓鐵的,喚作鐵子成,乃是高湛妻族在信都的世交子弟,如今也是一個郎將,被高湛用作心腹使用。
“這個坎那個坎,什麼大丈夫生於世間……誰不知道他就是拉不下臉對上陳司馬?!”鐵子成一口戳破。
高湛沉默了一下,正色更正:“不管如何,那件事是陳司馬做的不妥當……”
“我不以為然。”鐵子成扭過頭去。“陳司馬那事,到底是他薛大將軍處事狠戾,行事不公!”
高湛歎了口氣:“上下尊卑擺在那裡,當時陳司馬是臣,總管是君,以臣悖君,怎麼都是臣的過……”
鐵子成聞言獰笑一聲:“便是退一萬步說,是陳司馬叛了他,他拉不下臉,可為何要拉著我們河北人與他送命?!”
這一次高湛沒有駁斥,而是沉默以對。(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