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心事。”賈越歎氣道。“但心事隻是心事,要見到大司命,聽他說清楚才能知道該如何做如何說……”
“那到底是什麼心事?”
“其實也簡單,就是不停的想,咱們身上這個黑帝爺點選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是要為黑帝爺做事情還是為蕩魔衛做事情,總不能是自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事情吧?還有,現在你局麵這麼大,照理說蕩魔衛該直接同意兩家合一,一起做大事才對,可是沿途走來,連黑司命都明顯有彆的想法,要待價而沽,更不要說北地各處其他勢力了。所以越走心裡越慌,但又隻是慌,沒有真見到不好的事情,不免有些焦躁。”
“原來如此。”
“倒是首席你,直接這般奔葫蘆口來了,鐵山衛就不去了?你舅舅家裡不說,你到底是在那裡長大的……聽濤城你也去過的,差點還成了陸夫人的手下……”
“想不起來了。”張行沉默了片刻,無奈以對。“都想不起來了。”
賈越複又歎氣:“所以沒有話與你說。”
這下子,反而是張行被堵住了嘴。
二人沉默下來,但不知是不是錯覺,山穀上方的風聲越來越大,而且雜亂起來,張行微微皺眉,剛要詢問,黑延便回來了。
“張首席,葫蘆口那頭遇到了我們蕩魔衛的兄弟,估計過兩三日會迎上黑鬆衛來的大隊人馬。”黑延就勢坐在篝火旁,明顯放鬆了不少。“到時候老夫我也算是能鬆口氣了。”
張行指了指上方風口:“黑公,這個不需要小心嗎?”
黑延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稍有星光的頭頂,反而不解:“小心什麼?”
“這風不對吧?”張行正色提醒。
“張首席,這是北地。”黑延無語至極。“赤帝娘娘的風刮不到這裡,北地的風,都是從這大興山上與北麵冰海裡卷出來的……”
張行略有恍然,但似乎還是有些不解。
賈越在旁進一步解釋:“首席,現在不是冬天,亂風隻能來自山上,而山上是有吞風君的,有些真氣亂流也屬尋常。”
張行這才醒悟,卻依然有些許不解:“可這吞風君不是在長白山天池上嗎?”
北地中央山脈整體喚作大興山,其中北段高聳,雪線之上的部分極多,喚作長白山,而山上有個類似於之前曹徹在晉北祭祀黑帝爺的天池,被認為是吞風君的巢穴。
“四處跑的。”黑延伸了伸腳,好整以暇。“有個說法,說是當年黑帝爺跟吞風君有過約定,整個大興山雪線以上都是祂的……不拘於天池。”
張行這一次才徹底放鬆下來,呼了一口氣出來:“我說嘛,這剛剛入夏,便是北地,也該是暖風和煦才對,怎麼就真氣亂流,北風倒刮,甚至有些發冷呢?不過,這吞風君自領大興山,四處亂竄,難道不會給北地百姓帶來麻煩嗎?據說中原那裡,真龍一動便要奪地氣的,奪了地氣,來年收成就不好。”
“若是從這個說法來看,北地每年冬日四五個月,大雪封路、封山兩個月,也算是年年都被奪地氣吧?”賈越幽幽來言。
“是有這個說法,但也有人覺得這是北地的正常氣候,而且北地到底是至尊親領之地,所以吞風君現世,便是耗費地氣,也都是至尊親自度讓真氣以作滋養的,並無人間損害。”黑延儼然曉得更多說法。“除此之外,吞風君是天下寒冰真氣之源,北地修行者用此真氣的十有一二,還有專門敬奉吞風君的戰團、道觀,過於苛責吞風君的說法怕是立不住的。”
張行再三點頭,心中卻又泛起一絲怪異之感,因為他怎麼聽怎麼覺得,這黑帝爺跟吞風君的關係恐怕沒有那麼妥當呢?
就算是自己多想,可若奪取北地,自家這個黜龍幫又該如何麵對這條占據了北地中央山脈的真龍呢?
三個北地人正聊著呢,忽然間,不遠處的山穀凹口內,眾人存放戰馬的地方,明確傳來幾聲嘶鳴……不過,也僅僅就是幾聲嘶鳴,並無彆的動靜。
但張行聽了片刻,忽然一驚,便站起身來,黑延與賈越也意識到了什麼,隨即起身。
“三哥。”就在這時,秦寶緊張過來。“要出事……黃驃馬跟瘤子獸都有些嘶鳴不安之態,其餘戰馬個個畏縮,怕是被什麼嚇到了。”
張行與其餘幾人交換眼色,一起看向了頭頂。
彼處,月暗星稀,亂風鼓動,隱約能感知到一股雜亂的真氣在山頂鼓蕩……這個時候,隊伍中其餘人也察覺到不對,因為明顯變冷了。
“不要緊。”身為東道主,黑延趕緊安撫所有人。“無非是真龍過境,這是常事,大家散開安坐,看好牲畜不出聲就行……片刻而已。”
眾人依照言語,各自緊張散開,一時間隻有張行、秦寶、賈越、黑延四人留在原地望天,這四人既是此行中為首四人,也是隊伍中修為最高的四人。
不過,四人表情態度明顯各異。
黑延是緊張,饒是他親口做了安慰,此時反而最為嚴肅,畢竟,真出了什麼事,肯定是他這個引路的東道主來負責……而說句不好聽的,真惹怒了黜龍幫,彆處逃得開,他們白狼衛靠著南麵是斷然跑不掉的。
賈越也明顯緊張,但卻更多是防備姿態。
而秦寶在曉得是怎麼回事後,如今半點緊張都無,隻是好奇……畢竟,莫說見到真龍,他可是一鐧把真龍砸趴下過。
至於張行,他也應該會好奇,但偏偏剛剛恰好想到這條真龍的怪異之處,不免有些出神。
頭頂亂風越來越激烈,同時漸漸統一轉向北風,而北風帶來的寒氣也越來越明顯,張行立在那裡,努力嘗試感應北麵遠方必然存在的那股真氣……但就是做不到。
這倒是證明了一件事情,他這個能力真就跟黜龍幫的治權息息相關,現在北地不屬於黜龍幫。
正在胡思亂想中,忽然間,一股磅礴巨大的真氣自頭頂滾來,山穀內,周遭平地起霜,亂風更是呼嘯如雷,仿佛一瞬間從夏入冬。
非隻如此,所有修行者也都覺得渾身真氣鼓蕩,張行更是覺得丹田內真氣如潮,滾滾不停……隨即,四人在內,許多人抬著頭,眼睜睜看見高空中一個龐大的雪白色身影輕易掠過,速度極快,卻因為顏色清晰以至於人人都親眼目睹。
真龍既過,秦寶忍耐不住,沿著山穀兩側夾壁騰躍而起,似乎是想去看真龍形狀。
而張行體內真氣剛剛稍穩,複又有起勢,不由大驚,趕緊也騰躍起來,將將在崖壁之上截住對方,然後本能便要施展真氣,再度翻上崖頂立住……唯獨寒冰真氣使出同時,心中微動,卻又使出難得的手段,轉出長生真氣,靠著長生真氣特性掛在崖壁之側,垂了下來。
秦寶心中有異,不敢怠慢,倒是沒有多餘反應。
或者說,來不及有多餘反應,剛剛落地,寒氣再來,真氣再滾,而這一次寒風卻居然自南麵來,然後伴隨著一聲穿破了亂風且越來越大的龍吟,一個巨大的身影撲在了葫蘆口上方的山崖之上。
吞風君居然在空中繞了一個回旋,去而複返!而且直直落在此處!
下方上百戰馬徹底失控,有的嘶鳴逃竄,有的跪伏於地,還有的乾脆七竅流血。
隊伍中幾名沒有修為的還好,那些有修為的人,全都覺得體內真氣不受控製,仿佛身體是個水桶,而桶內的水莫名搖晃起來一般。尤其是那幾名修為低下的文書,原本以為真龍已走,站起身來,此時當頭一落,居然站立都不能,直接撲倒在地。
多處篝火,此時也被撲散,卻又有火苗砸在一旁的帳篷上,複又燃起。
也是亂做一團。
然而,無人敢去攙扶戰友,也無人敢去追索馬匹,去救火,所有人在內,隻要還有行動能力的,全都抬起頭來去看頭頂的白色巨物。
葫蘆口隻有十幾米寬,對於撲在上方的巨大的真龍而言未免狹窄,實際上,大家隻能看到白色一條線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張行還是察覺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情狀,譬如那白色的外層不是想象中的鱗片,而是羽毛;再譬如,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反而覺得在徹骨的寒氣背後,有一股被藏著的龐大熱量。
頭頂之上,真龍在挪動肢體,每動一下,山穀內便字麵意義上的地動山搖……山石滾落,岩壁坍塌。
但還是無人在意,因為下一刻,一隻巨大的,火紅色的眼睛,出現在了眾人的頭頂。
張行死死盯住了這隻眼睛,或許隻是錯覺,他感覺雙方在淩空對視。
就在張行身側,賈越毫不猶豫拔出了自己的直刀,秦寶來不及去尋武器,即刻拔出了靴子處的金錐,黑延遲疑片刻,也拔出了自己的直刀,三人將張行夾住,一起來看頭頂。
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張行覺得頭頂的真龍似乎在遲疑什麼,然後忽然間,不曉得穀中哪裡卷來一股暖流,似乎是受此刺激,吞風君猛地騰空而起,直直向北去了。
眾人目送真龍消失,卻因為前車之鑒,許久不動,一直到一個帳篷簧嶄刪唬講漚ソセ疃礎?
“救人,救火,疏通道路,檢查物資,繼續準備晚炊。”張行下達的命令極為簡短。
忙了好一通,才安生下來,但氣氛卻有些怪異……大家紛紛議論之前的真龍,卻沒有一個人敢大聲的。
而張行幾人,也都各自無話。
過了片刻,許敬祖端來一碗羊肉湯,親自奉給張行後,卻又立在一旁,小心來問:“首席,那吞風君至此,明顯是有針對……莫不是來看首席你的?”
此言一出,周圍人無論是隨行黜龍幫精英還是白狼衛騎士,俱皆來看,躺在地上的傷員都好奇抬頭。
“或許吧。”張行端著湯碗正色來答。“但說不定也是來看賈頭領的,我們倆都是黑帝爺點選。”
“原來如此。”許敬祖狀若恍然。
“我可沒法轉用其他真氣。”賈越咕噥了一聲,卻無人在意。
“如此說來,那吞風君隻是好奇了?”許敬祖繼續來問。
“或許。”張行不以為意道。“或許是存了惡意,想要吞殺我們,但是這穀底不是至尊允祂的地盤,不敢下來;又或許是善意,曉得兩個至尊點選在此,單純來打個招呼……但那又如何?於真龍而言,無論善惡,一動而已,凡人便要遭如此大禍,無論如何都是受不起的。”
許敬祖原本已經準備好了話術,是準備用來安撫人心的,此時卻硬生生咽了下去。
倒是張行,此時完全喜怒形於色了:“要我說,這吞風君於北地,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咱們若存了並吞北地的心思,便也要有處理吞風君的準備……隻不過,並吞北地需要多方下手,對付吞風君也要做好多般準備,或戰或驅或和,都要看具體走向,但必須料事從寬,切不可存僥幸之心。”
許敬祖連連應聲,心中卻已經醒悟,這首席剛剛受了那真龍威迫,已經存了殺機。
但出乎意料,蕩魔衛的人居然沒有太多反應。
一夜翻覆,第二天一早,眾人便立即上路,並被迫沿途清理葫蘆口內的落石與塌方。而很明顯因為昨夜動靜太大,引來了不少人,一開始是數人數十人的戰團巡邏隊伍、附近牧民,上午時分,則遇到了一支兩百餘騎來自於白練城的隊伍。
有黑延這位在北地數得上號的人在,在他的指揮下,雙方相向動手,一下午就打通道路,黜龍幫一行人也穿越了葫蘆口,正式抵達北地三區的東部丘陵地區。
此時,身後宇文萬籌的人也追過葫蘆口,張行等人就勢將傷員托付,然後徑直換馬離去,到了這個時候白練城的人方才曉得,之前黑司命親自護送的人,竟然是如今的河北之主,天下前三的雄主。
驚愕之下,也不敢做什麼反應,隻能匆匆折回白練城以做彙報。
另一邊,張行等人既出葫蘆口,便順著東部丘陵地區的核心大道一路疾馳,晝夜交替,一意前行,越白河,翻赤嶺,中間婉拒了來迎的黑鬆衛大部隊,三日後便進入黑鬆衛那標誌性的巨大黑鬆林,在這裡彙集了黑鬆衛的司命陸惇,也就是陸夫人親父後繼續北上,終於在第五日見到了蜿蜒曲折卻又波濤洶湧的黑水河。
眾人就此改道,逆流而上,往大興山北段長白山下而去,又過了五日,便抵達黑水衛。來到此處,北三衛中另一家司命藍大溫也已經在得到訊息後抵達,便親自出城池來迎。
這麼算來,這黑水衛中已經有一位大司命,三位司命在了。
這就很像是認真討論事情的樣子。
於是張行就跟隨這些人繞過足堪稱之為大城的黑水衛山下臨河之城,登到石山上,入了石門,轉入一處山穀,卻見到與下方臨河木石大城截然不同,山上各處都是石頭,許多建築都是在石山上用真氣劃出來的,鑲嵌其中。
而最惹人注目的,赫然是這座石城四麵,密密麻麻,皆為文字圖畫的石刻。
稍作停留,三位司命繼續引路,張行也隨之而去,乃是入了山穀,轉到內部深處一座並不是很大的黑帝觀前,眾人此時才發現,觀後赫然是一處巨大之石洞,而且明顯是天然洞穴。
石穴巨大空曠,仿佛不似人能居,遠遠望去,燈火之下,隻有一處祭祀地點和一些石桌石椅。
“這就是俗名說的神仙洞。”藍大溫稍作介紹。“是至尊老爺修行立誌的地方,當初就是在這裡彙集了數百豪傑,建立了蕩魔衛,決意蕩平天下魔物;也是從這裡屢次發兵南下,試圖為人族爭得天下氣運;當然也是在這裡證了至尊之位……不過,咱們今日不去這裡,得先去見大司命。”
張行點點頭,眾人再度啟程,卻是從黑帝觀一側上了一處石頭長廊,越過長廊,就有一座與中原無二的建築,乃是外麵一個院子,中間一個大堂,兩側兩排公房。
大司命本人就在這裡麵日常辦公,處理七衛乃至於整個北地各類事宜。
張行依舊坦蕩,結果臨到這個院子門前,卻又駐足……他當然不是怯場,而是意外的看到了一個麵熟之人。
“你不是李十二郎的妹妹嗎?”張行駐足在門前,看向了石門前肅立的一名戎裝女子。
“張首席好記性。”那女侍,也就是李清洲了,扶著腰中直刀冷冷來顧。“竟然還記得我們兄妹。”
“真是時也命也。”張行一聲歎氣。“我以為天下紛亂,不會有這種萬裡之外恩仇相逢的戲碼……”
“張首席不必顧慮。”李清洲依然扶刀,語氣卻幽幽起來。“兄長送我來北地避禍前就有言語,要我斬斷中原故事……”
“我可沒見你斬斷。”張行看著對方握刀之手,不由歎氣,他是真心有些可惜。
“張首席誤會了。”李清州再度握緊直刀。“我扶此刀不是為了中原故事,而是為了北地恩義……我如今乃是陸夫人之武令官,自然要做謹慎護衛。”
張行點點頭,然後越過身側陸夫人的親爹陸惇,去看剛剛來接自己的藍大溫:“藍司命,我以天下之任,孤身千裡至此,是為了跟大司命還有諸位司命共論北地之將來,這陸夫人何至於此呀?”
藍大溫愣了一下,然後看了眼陸惇,不由撚須笑道:“那誰知道,說不定是來探親的,陸夫人不光是出身黑鬆衛,她舅舅就是黑水衛的……張首席,咱們總管不了人家走親戚吧?”
張行也笑:“說得好,天大地大,如何管的了人家?”
說完,便昂首踏進去了,身後賈越、秦寶不顧風塵仆仆,各自引眾隨行,二十餘騎行列入內,倒是讓三位司命愣了一下,方才趕緊跟上。
張行一馬當先,入得門內,進入大堂,卻見裡麵石桌石椅橫列,遠端一名披著黑氅的黑胖黑衣老者正在皺著眉頭來比對一堆表格,石桌側麵隔著四五個空位的地方,一名四十餘歲的布衣婦人端坐不動,手裡還拽著一個十來歲的錦衣孩童。
若非女子麵容光彩照人,說不得已經有宗師之能,張行幾乎以為這是一個替貴人照看孩子的仆婦呢。
“你來了。”黑胖老者待張行走到石桌前,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好像見到熟人一般。“先坐,我對對今年羊羔皮的賬目,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我來吧!”張行徑直越過那布衣婦人,來到黑胖老者身側,將桌上表格拿起來掃了一眼,便直接吩咐。“大司命這把年紀,庶務早該交給我們年輕人才對……許敬祖?”
許敬祖原本小心翼翼,正想著領著文書們站到什麼地方去,此時聞言一個激靈,飛也似的跑過去,替大司命去計算羊羔皮了。
黑胖老者,也就是天下僅存幾位大宗師之一了,也順勢將眼前文書表格一並推了出去,然後搖頭來笑:“這些新東西好是好,可對我卻不好,以前根本算不及的,也就算了,現在有了這些,勉強還能算,就不得不算。”
張行直接坐在對方身旁,握住這位實際上初次見麵的大宗師之手,然後昂然來言:“所以說,這些庶務應該交給年輕人來做……大司命,我此行隻有一個目的,請你將蕩魔七衛及所有附屬戰團、貨棧、港口、山林儘數托付給我。”
這個時候,陸夫人剛要起身與自己父親見禮,三位司命,秦寶、賈越,都未落座,許敬祖更是捧著一堆文書到邊上小桌,隻看了一個“四百八十三張羊羔皮”,便心下一顫,與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起來。
自己隻是勸這位首席喜怒形於色,沒勸他單刀直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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