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風霜行(1)
九月下旬,大英、大明並發大軍往河內。
河內郡在前唐時立,共十六縣,到魏時曹徹分東八縣為汲郡,剩餘部分西八縣依舊為河內郡,新河內呈長條梯狀,兩麵靠山,一麵臨大河,隻有東麵暢通無阻,理論上屬於河北平原伸入晉地的一個犄角,隻不過,因為東都這個所謂天下天元的存在與重要性,河內實際上淪為了東都的附屬,屬於東都北麵門戶。
三年前,黜龍幫作為河北的控製者,主動交出了對東都意義非常的大半個河內郡,實際上,當日不戰之約能夠達成,這個條件舉足輕重。
這個動作,也直接促成了東都對著名的河陽城跨河要塞進行了重建,並使得河內郡成為了三家勢力交彙地。
而當戰爭真的爆發後,一些流言不由自主的就出現了……很多人說,這些都是張首席的算計。道理很簡單,這個位置太方便黜龍軍出動了,簡直相當於內線作戰。相對而言,關中卻有明顯的後勤壓力,卻很難放棄此處戰場,因為在這裡開戰可以同時兼顧東都和鄴城。
但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因為反過來說,把這地方預設為戰場,就相當於將鄴城放在了前線位置,一旦前線失敗,鄴城就有傾覆之危,就鄴城這幾年的爆發性發展,誰舍得丟?
吞風台都修了好不好?
君不見,這剛開戰,鄴城的百姓剛剛歡呼過,第二天不少商賈就悄悄往河北腹地撤了,一些鄴城人也將子女悄悄送到鄉下。
甚至於大行台內部也有遷一半人回將陵的議論,反正那地方大家都待慣的,對此,魏玄定大發雷霆,直接簽署了對應人員上前線的宣調文書,通過吏部轉文書部再往軍務部下達,當天就把人送走了。
沒錯,陳斌也隻是愣了一下,就直接默默簽字畫押了,到了下午,徐世英也默不作聲的把人發配了。
然而,就在後方還處於這種明顯的戰備狀態和戰前糾結心態中的時候,前線大軍竟然已經接敵了。
就在大軍出動的第二日,前鋒抵達了新溫城。
這裡位於河內郡黜龍幫與東都勢力交界處,因為需要遮護滎陽的緣故,河內最東段的臨清關、延津並沒有轉讓給東都,而是依然位於黜龍幫控製下,那麼為了繼續管控商道,同時也是河陽城防禦體係的補充,東都便在沁水東側、溫縣境內修築了新溫城以代替之前的臨清關與延津。
效果也是顯著的,河北與東都相安無事數年,河北商人一如既往自此穿梭,使得此地字麵意義上的日進鬥金。
“我老劉有件事放心裡好幾年,一直不明白。”劉黑榥看了看偏西的日頭,複又去看身前的新溫城,微微皺眉。“你們誰能告訴我,為啥新溫這裡收往來客商的稅收的那麼勤快,可臨清關那裡咱們就不收呢?是當年和約裡的條文嗎?”
當此局勢,被此一問,上下都有些發懵。
然而有意思的是,還真有人答出來了,而且是個特彆意外的人……曹晨懵了一會,忽然一拊掌:“我想起來了,這事聽我妹子說過……不是條文,是兩家的商務策略不同,咱們是隻收牲畜車馬朝上的大宗交易稅,鼓勵商賈流通,所以不收過路費;至於東都那裡,一開始是循舊例,後來也想學咱們隻收交易稅,畢竟他們東都城在那裡,更容易做這個,結果卻因為東都現在地盤狹小,倉儲裡的東西都是糟透的玩意,軍中需要新鮮物資鼓勵士氣,所以非但沒有廢除這個稅務,反而改為過路抽實物,至於到了東都城裡,反而可以拿著憑證不用再抽交易稅了。”
“原來如此。”劉黑榥不懂裝懂的點點頭,複又看了看曹晨,誠懇以對。“老曹,曹總管前途真真遠大。”
“那是自然。”曹晨昂然以對。
劉黑榥忽然在馬上笑了出來:“你沒懂我的意思……”
“你什麼意思?”曹晨一時不解。
“我問你一件事,咱們做個假設,若你家曹總管當日在高雞泊沒做婚姻,如今還未婚嫁,你還會舍得你妹子嫁給竇大哥麼?”劉黑榥戲謔來問。
曹晨當即黑了臉:“劉潑皮!你今天哪來那麼多鳥話?!”
“這不是等煩了嘛。”劉黑榥嘿嘿一笑,複又瞥了眼日頭。
就這樣,眾人又嬉笑了一陣子,雖嘴上說是等煩了,可新溫城內竟也沒有刻意拖延的意思,很快做出了回複——他們沒有接到東都方向所謂援軍的說法,東都與鄴城也不是同盟,所以拒絕開城。
非但如此,如果黜龍軍強行入城,他們將會奮起抵抗。
“動手吧!”曹晨想了一下,就在馬上攥緊了馬鞭。“咱們雖說都是騎營,但下馬並肩子上,五六千精銳淹也淹死他們了!何況韓二郎的步營就在後麵,王龍頭的大軍也在後麵,一定能續上趟!”
“不錯。”夏侯寧遠也咬牙表態。“我建議打!打了就是首功!”
“我不想打。”出乎意料,向來最主戰,此番也是主動爭取到先鋒位置的劉黑榥卻微微蹙眉,弄出了一個意外的態度。
“你怕打不下?”夏侯寧遠喘著粗氣道。“劉大頭領,我須提醒你,這城當道背河而立,是前方戰場的門戶,也是後勤的樞紐,不管這東都守將樂意不樂意,咱們都要拿下來的,躲不開。”
“夏侯大頭領說的對。”曹晨也有些焦躁。“老劉,咱們既做了先鋒,就不能丟了份子……”
“你們懂個甚!我是嫌功勞不夠大!”劉黑榥冷笑道。“這城當然要拿下來,也能拿下來,可咱們三營騎兵跑這麼快,一晝夜一百多裡地,就是圖個下馬攻城嗎?還是攻一個後方大軍到來必定淹下的城?再說了,這城到底是新修的關城,城雖小,卻深牆高壘,武備充裕,如今也不缺錢帛的,守將也是個凝丹,咱們三營騎兵下馬攻城,並無器械準備,便是我與夏侯大頭領兩人騰進去殺了守將,也不耽誤外麵兒郎們平白死傷的。”
其餘二人冷靜下來,夏侯當先肅然:“那劉大頭領的意思呢?”
“繞過去就是,這又不是對岸龍囚關,過都過不去。”劉黑榥指著城後來言。“如今就是搶一個時間,若我們三營兵馬今日能衝入汲郡腹地,明日前便在沁水對岸打一兩仗,便能擾亂大英布置,使得咱們的大軍鋪陳進去,然後在河陽城要害跟前立足……那就是全局的功勞了。”
曹晨立即有些抓瞎了,本能去看夏侯寧遠。
夏侯寧遠勒馬在原地轉了一圈,看了下日頭和身後軍容,給出答複:“劉大頭領說的對,咱們是騎兵,軍務部讓咱們做前鋒可不讓我們停下來攻城的,原定任務裡‘儘量向前鋪陳’也肯定不是說這裡!咱們走!”
“那咱們走,就當在這裡歇一歇罷了,過沁水往西走,讓韓二郎過來圍城。”曹晨見到兩位大頭領一致,立即應聲。
“派個人告知韓二郎,讓後麵的人來圍城,他也不要管這裡。”劉黑榥繼續安排道。“讓他順著沁水這邊往上遊去做伸探,須防大英的人從上遊渡河來包這裡,也是隔著沁水與我們做呼應。”
剩餘二人聽劉黑榥安排的妥當,更加無話可說,所謂兵貴神速,便立即動身,五六千騎,直接越過了新溫城,浩浩蕩蕩的就從沁水搭建浮橋渡河,竟是絲毫不管這般做相當於將自己這三個營的騎兵扔入號稱二十萬眾的大英主力腳下。
見此形狀,新溫城上千餘東都軍士,外加幾百稅吏、民夫,個個振奮,然後不免交頭接耳,覺得黜龍幫確實不願意毀棄與東都的盟約,此番可以安全了。
等到這些騎兵渡了泰半,後一營步卒匆匆趕到,連河都不渡,竟直接棄了城順著沁水往上遊去,這種討論就更是頻繁了。
然而,城上軍事主管、中郎將胡彥卻麵色鐵青,作為資曆的大魏中層官員,亂世後登堂入室的典範,他比誰都清楚眼下的局勢,黜龍幫既來參戰,而且兵鋒這麼快,那這新溫城就是必然要取下的……沒錯,問題的核心在於黜龍軍真的來的太快了,快到改變了局勢。
實際上,新溫城內的嚴陣以待根本就是針對可能的西麵來敵,而非東麵,否則也不至於拆了沁水上那麼多浮橋……隻要黜龍軍晚來,晚來一兩天,那麼等到大英的兵馬先到,對新溫城發起攻擊,本地的軍民稍作支撐,便可以以從容以共抗強敵的立場選擇放棄這個戰略飛地,然後從黜龍軍的控製領地轉延津回東都。
當然,現在想這些已經無用了,因為黜龍軍已經到了,所以問題是該怎麼辦?
“胡將軍。”本地關城大使柴愈遠遠走來,表情動作原本還算輕鬆,但越靠近胡彥,就越被後者所影響,以至於凝重起來。“黜龍幫會放過咱們嗎?”
“不可能。”胡彥言辭乾脆。“新溫城對咱們來說是河陽外圍防禦的一個點,甚至馬上變飛地,可對河北來說是進軍的要害,必然要拿下的。”
“那咱們趁現在棄城如何?”柴愈一愣,腦子卻是轉得快。“他們後麵應該是步營多些,咱們棄了城往南拐,挨著大河走,連夜走……他們來的確實快,但也急,從前幾個營便能看出來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對我們,我們趁亂說不得能從延津渡河。”
“難。”胡彥歎了口氣。“城內攢了一秋的關稅,這麼多財帛貨物,便是黜龍軍軍紀再嚴整,也要動心的,到時候他們撲上來,咱們在野地裡更無幸理。”
“胡叔。”柴愈低聲換了個稱呼。“我的意思是,咱們把錢貨留在這裡吧!”
胡彥瞪了這位自己昔日靖安台同僚之後一眼:“黜龍幫說翻臉就要翻臉,這豈不是資敵?”
柴愈明顯詫異看了對方一眼,繼續來討論:“那就燒了如何?”
“俱是民脂民膏……”胡彥依舊難以接受。“何況東都一直缺這些新鮮物資,現在被困,不知道多久能妥當,要是能送過去,就更值當了。”
“可現在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嗎?”柴愈愈發懇切。“胡叔,不能為了東西而廢了人,再晚一些,一旦開了刀兵見了血,什麼都沒用了!”
胡彥沉默半晌,一直不答。
柴愈低頭來問:“胡叔可是覺得咱們都是靖安台的根底,黜龍幫裡的舊日同列能顧念舊情?可便是如此,人家如今家大業大,大軍呼啦啦湧上來,怎麼就能攤上一個東都故舊呢?而且說句難聽的,如今敵我分列,憑什麼就顧念舊情?”
“不是顧念舊情,我如何能指望人家能念舊情,我說的是習性和脾氣。”胡彥壓住情緒努力解釋。“小柴你不曉得,張三郎算是個講究的,秦二郎是個義氣的,錢唐是個規矩的……所以,真要是能等到這一撥人,乃至於陳斌、謝鳴鶴這些南陳人,咱們說不得就真能全乎的離開……至於這些河北人、東境人,個個出身草莽,委實沒法相信。”
柴愈還是不甘心,繼續來言:“那也不能一直等,人家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攻城了……胡叔,咱們這樣如何?現在先謹守,入夜開始準備,午夜前要是等不到能說話的人,就直接出發,摸黑逃走?財貨隻帶東都急需的布帛與貨物,金銀銅錢都留下!”
胡彥想了一陣,也隻能點頭。
柴愈見狀,不再計較,趕緊去忙碌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黜龍軍騎營全員渡河,然後扔下浮橋,繼續西進,騎兵滾滾,在平原上氣勢非凡,卻也很快就消失在了村莊樹木之後……另一邊,又一營黜龍軍抵達,首領姓賈,引得城上一陣緊張,要是賈閏士,雖然不可信,但或許還能像剛剛那樣溝通,可若是那位殺神賈越那就麻煩了。
但也不像,因為賈越的營頭幾乎人人都要配一柄斫人頭的北地直刀。
就在新溫城上上下下因為黜龍的極速進軍而遲疑不定的時候,韓二郎及其部屬因為劉黑榥幾營需要渡河的緣故,意外的成為了最先頭的部隊。
到了日落之前,他們已經順著河道又走了十數裡,前鋒哨騎幾乎可以隔河望到沁水對岸的安昌縣城。
“韓二……頭領。”就在部隊暫歇,決定在安昌縣城視野外尋找立營之地的時候,已經是營中首位隊將的王老五湊了過來。
“怎麼?”立在小丘上觀察形勢的韓二郎放下按劍的手,回頭來對。“老五有話說?”
“俺……我,二哥,下麵兄弟有議論。”王隊將小心翼翼來言。
“怎麼說?”
“他們說都是清河人,劉大頭領他們是義軍,咱們是官軍,他們一起渡河去了,我們來側翼做掩護,跑這麼遠還危險……其實是,是受了劉大頭領他們排擠。”王老五努力將自己獲得的信息清楚轉述出來。
韓二郎怔了一下,並沒有著急反駁,而是認真來問:“這種流言多嗎?”
“挺多的。”王老五趕緊點頭。
“是兩日急行軍太累了。”韓二郎想了一想,稍作推測。
“不止是太累,怕是還有些怯戰。”王老五也想了一想,給出了補充。
“怯戰?!”韓二郎大為震驚。
“是。”王老五稍作解釋。“都說咱們突的太快了,兩天下來這麼累,還有人嘀咕一個步營這般深入前線……”
“這算什麼怯戰?隻還是在抱怨罷了。”韓二郎這才鬆了口氣,但也肅然起來。“但也不能不管,你現在去準備,讓大家不用等立營,先用一些乾糧清水,但要有節製,然後把隨軍的文書叫到新兵最多的第八隊去,我也去那裡跟他們說清楚,然後讓文書晚上回去勸勸。”
王老五本來準備再說些什麼,可到底是憋了回去,老老實實遵循軍令去了。
到此為止,一切風平浪靜,盛秋時節的河北大地上,腳下是平原,北麵是巍峨的大山,身側是河流,沒有比這更舒爽的天氣和宜人的景色了。
實際上,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是,隨著休整開始,哪怕還沒有立營,隻是喝了些水吃了些乾糧,部隊的抱怨也很快得到了某種自然的舒緩,氣氛也開始變得融洽。而即便如此,王老五忙完之後來到第八隊的時候,發現文書們已經離開,可韓二郎依舊在這裡一手拿著炒餅一手拎著水袋跟幾十個新兵們閒聊。
“韓頭領,俺問個事情……憋肚子裡好久了。”一名稍微年長的軍官見氣氛融洽,忍不住插嘴來問。“你都做了頭領,還得了首席的賜劍,娶媳婦都還是首席主婚的女官,不說前途遠大,隻現在也算登堂入室的貴人了,咋還叫個韓二郎呢?不學人家起個新名字?”
韓二郎當即苦笑:“不瞞你們,確有人勸我改名,可我就是不敢,我怕改了名字就忘了本了……你們想想,那些改名的頭領都是怎麼回事?哪家不是親眷族人一大串,有的乾脆是帶著整個莊子一起起事入幫建業的。如今他改了名字,換了衣裳,整個莊子都一起變得名望起來。可我呢?我家中本就是清河破落戶,親人如今一個也無,也就是往日認識的一些鄉親還在鄉裡耕作,你們說,我若是再改了名字,端起官人的架子,那跟死了再換個人有什麼兩樣?”
周圍圍著的人裡十之八九不解,但少數明白的一欷歔起來,自然是一起欷歔。
韓二郎見狀無奈,隻好指著剛來的王老五打趣:“你們若是計較這個,王五哥才是最該改名的,他卻總是不改,也不聽勸,頭領們都不好喊他的……”
眾人愣了一下,然後旋即醒悟,一起哄笑起來。
無他,誰讓幫裡有一位更出名的王五郎呢?甚至還是大家正經的最頂頭上司。
開了個玩笑,說了幾句閒話,韓二郎又把劉黑榥不可能與自己生分的原委湊了幾句……畢竟嘛,他韓二郎是官軍,可到底是清河人,更後麵的各營乾脆是河南、北地來的,用他遮護側翼,還是信任多一些。
眼見著氣氛好了,韓二郎也準備起身安排紮營事宜了,這個時候,數騎在夕陽下自北麵奔馳而來,在一名準備將的帶領下直趨此地,卻也隻好轉向迎上。
周圍的第八隊新兵自然駐足,而很多軍官、文書、參軍卻是自然彙集起來。
果然,準備將尚未下馬,便先來告知:“頭領,北麵二十裡左右有敵大軍,近四五千眾!”
“北麵,修武?”韓二郎愣了一下。
“不是修武,他們在我們正北麵的東西官道上,此時正在紮營。”準備將下馬後繼續彙報。
“修武在東北麵……這是準備去修武?”韓二郎稍作思索,似乎得出結論。
“應該是,但也說不定是衝我們來的。”
“衝我們來?”
“不是……是說從沁水上遊渡河,然後從這裡去包住新溫的東側,讓新溫的人無處可逃。”
“這就對了。”韓二郎點點頭。“那你覺得他們是從哪裡來?”
“哨騎先看到人就來了,還沒探查清楚痕跡……但不是從西麵來,就是從北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