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風霜行(9)
十一月中旬,黜龍軍大軍折返,尚未抵達魏郡,便遭遇到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不大,而且在這之前地麵就已經微微發硬,倒是沒有阻礙交通……實際上,黜龍軍大隊冒雪歸來,軍中士氣反而高漲,沿途多有歌頌。
真的是歌頌……一會唱“河北雪花大如手”,一會唱“嗟嗟烈祖觀功業”,一會見到張行騎著黃驃馬路過,還要改個詞,唱“三輝四禦有成命,正要首席做至尊”。
哎呀呀,氣氛好的不得了。
隨行的封常、許敬祖這些有文化的,都準備記錄下來,當成某種祥瑞了。
來到鄴城,更有魏玄定、陳斌、柴孝和等留守龍頭帶領大行台與鄴城上上下下一起出來迎接加勞軍。
黜龍幫不尚風華,或者說普遍性出身低微,統一河北前沒幾個人懂那些,倒省了許多事情……一如既往的簡單儀式,然後便是廊下食。
勝利之後,沒什麼比大吃一頓更合適了。
軍士們分營,將整豬整羊和整壇的酒領回去,就在預設好的營地內殺豬宰羊且為樂起來,各營主將與提供這些豬羊酒的屯田部屯將、倉儲後勤部吏員也都留在營中與本營士卒一起享用;而大行台也在城南的大鐵坊外搭棚開席,宴請歸來的大行台直屬文書、參軍們……唯一的要求是,必須堅持廊下食的基本原則,也就是露天公開平等飲食,以示無私與公正。
酒過三巡,氣氛變得非常好,畢竟嘛,說一千道一萬,這次對撞之前黜龍幫上下還是有些心虛的,很多人雖然心裡猜度是沒問題的,甚至覺得必勝的,可還是心虛。
現在好了,碰一次,沒吃虧,回身吹一個連戰連捷,再加上黜龍軍日益強大的根基,此漲彼消,不出三五年,這天下不就在眼前了嗎?
氣氛能不好嗎?
隻不過,也不曉得是不是封常這類人早就摸透了張首席的脾氣,竟無人敢當眾歌功頌德,也無人搞什麼政治暗示,讓魏玄定立即讓出國主位置來,甚至沒有人吟詩作賦以作誇耀!
著實可惜。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張行舉起杯來,也不用真氣,就是大聲當眾吟誦了一首看起來挺合時宜的短歌,一時間隻有周邊黜龍幫高層能聽得清楚。
這歌當然合乎時宜,講的就是出征歸來,而且也的確下雪了,時宜兩個字算是到頭了。
吟誦完畢,一口酒下肚,就更妙了。
“首席不是一月內三次大捷,逼退對方得勝歸來嗎?如何就悲哀了?”眼瞅著張行放下酒杯,就在旁邊桌子上的魏玄定這才皺眉撚須來問。“況且,是我們後勤供給的不足嗎?如何又饑渴起來?而且首席走的時候也不算楊柳依依吧?”
不止是魏玄定,在座幾位龍頭和大行台的總管、分管們也都停箸緊張來看。
“老魏這就是不懂文學了。”張行帶著三分醉意擺手來笑。“楊柳依依是誇張,是為了跟雨雪霏霏對照,你根本不曉得文人為了對仗能硬編什麼東西……至於說饑渴、悲哀,也不是說我們,而是從士卒,乃至於士卒家人的角度來言……於他們來說,戰爭這個事情總是危險的,哪怕是不停大捷,可隻要繼續打仗,也可能會毀家滅身,所以一月三捷,也要我心悲哀;相對應的,哪怕是後勤妥當,豬羊酒麵俱全,也比不上家裡的老婆孩子熱炕頭再兌上一碗麵疙瘩湯,所以是說回家之路‘遲遲’與‘饑渴’。”
“這倒是情真意切了。”聽著張首席的硬掰扯,魏玄定也隻能攏起自己製式黑色冬衣的袖子幽幽一歎。“怪不得首席能做首席……打完了勝仗就立即想到這個,尋常人哪能往這裡想?”
張行搖頭不止,也不知道是真喝多了還是沒聽懂魏國主的陰陽怪氣:“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因為馬上還要打仗,路上又見他們因為要回家過年高興,到處唱民謠,方才想到這個……你們幾位在後方,恰是前方的支柱,這些事情上真的要上心。”
“確實。”陳斌也肅然起來表態。“這一仗早著呢,隻怕來年一開春就要再打!而且不止是咱們這裡,北麵也要開始了……首席接到密函了吧?”
“自然。”張行點了下頭,複又搖了下頭。“但我說的不是來年,也不是北方,我是說馬上……我準備即刻南下,帶領河南諸軍攻打南陽。”
周圍沉默片刻,留守三位龍頭注意到隨軍幾位的表現,立即意識到來的路上這些人便已經討論過此事,而且已經自行通過了,氣氛自然顯得有些微妙起來。
“首席的意思是,若非需要來鄴城走一遭,哄一哄關西和東都的人,安撫一下河北人心,否則當時就要直接渡河的。”雄伯南扶著雙膝在座中肅然解釋道。“南麵戰場的人選也定了,我跟徐副指揮、馬分管都留下養傷,安撫、重整河北部隊,柴龍頭南下總攬後勤,與單龍頭、伍龍頭他們一起輔佐首席……至於魏公跟陳總管,坐鎮鄴城總得靠你們,委實沒法動。”
柴孝和便要起身拱手,而陳斌則繼續來問:“這樣的話,此番南下會不會人手少一些?”
“不至於。”徐世英端著酒杯道。“南下的時候牛公跟魏大頭領都會一起去,更關鍵的是南下戰場開闊,淮西與南陽諸將態度曖昧,外交與政治許諾才是最重要的,而首席素來擅長此類事,多一個少一個其實並不礙事。”
陳斌點了下頭,他剛剛發言其實隻是出於大行台文書總管的本能,擔心事情會超出自己的認知,現在確定事情確實很急促,不是這些軍前任用的龍頭要故意對他們這幾個留守鄴城的龍頭做遮掩,便也無話可說。
至於張行對他權力的侵犯,陳斌倒是沒有多餘想法……非要說這個,隻怕佩著泰阿劍的陳總管一直覺得自己是在為張首席防備那些人呢。
“此外。”徐世英繼續旋轉手中酒杯笑道。“我剛剛在河內那裡證了宗師,再帶著我不劃算……現在回頭想想,首席之前為了讓我鍛煉,一意沉默,也是憋屈了不少,河南的事情,還是讓首席肆意為之吧。”
“不錯,不錯!”張行難得張揚起來。“也該我再出些風頭了。”
首席如此姿態,剛才猛的一驚的陳斌也隻能胡亂點頭,魏玄定則無聲斟酒自飲,倒是柴孝和終於找到機會拱手行禮了,將事情應承了下來。
十一月中旬,鄴城下雪了。
但反而變得格外熱鬨了。
先是擔心淩汛的部分河南籍貫的軍士紛紛南下,提前歸鄉,軍功點驗暫時沒法覆蓋到他們,可隻是走前拿著這幾個月積攢的軍餉搞大肆采購紅頭繩跟牛犢子,就已經讓鄴城車馬紛紛了。
河南人著急回家,河北人就不急了,在張首席的直接關心下,河北的軍功點驗複核立即展開,而不止是戰鬥人員,參軍、文書、地方官,甚至部分表現突出的民夫也都得到了嘉獎。
與此同時,依然是在張首席的直接關心下,例行的相親會以及祭奠犧牲的追悼會竟然也同時展開。
這使得那些最突出的,也就是被指定為“戰鬥英勇”、“軍功卓著”,最先得到此次戰鬥表彰鯨骨牌和升遷機會的河北籍貫年輕人,往往是上午剛剛參加完相親會,下午就去追悼會,轉頭第二日一早就拿到了新的任命文書。
然後,就要考慮臘月過年和婚姻前程了。
沒辦法,這就是戰爭年代下新興政權的特色。
可以想見,這種生死、慌亂、結合、離彆、成長擠在一團的過程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也就在這麼一片生機勃勃萬物競發之態裡,在一切都熙熙攘攘著往著年關而去的好時節中,張行張首席忽然就離開了鄴城。
走這麼急是有原因的,首先是淩汛已經有跡象了,再不走,大隊兵馬連浮橋都難過……沒錯,張行不可能真的一個人走,柴孝和不說,這次立有大功的何稀也要隨行,他學生馮端的那個土木營也要帶走;因為河南缺騎兵,之前退往平原一帶駐紮的幾個騎營也專門挑出來劉黑榥、張公慎兩個營帶著過了河;包括更熟悉淮西地區的闞棱義子軍,此行既有打通南陽的旗號,也不可能不去;王雄誕營因為是張行親兵,加上多是河南人,也願意去……總之,零零總總,包括踏白騎在內,說是不去,最後還是去了足足萬把人。
其次,自然是鄴城這裡確實氣氛很熱烈、局勢很安穩,後麵從晉地冒出來的偏師也早被大司命給嚇回去了,算是沒有了後顧之憂。單就從張行個人感覺來說,這一個多月的戰事後,可能鄴城變化最大的就是他這個身體的小外甥……小孩子長得極快,已經能簡單對話了;印象深刻的政務也隻有一件,那就是歐陽問申請人手,準備收集各地的誌怪神異,建立文檔。
而既然沒有後顧之憂,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那就走唄!
坦誠說,張首席走的這麼匆忙,哪怕是沒有公開成行,卻還是引發了一些政治動蕩……一個不太好確定規模的流言暗示,張首席這麼急著走固然是軍情需要,但也有為了逃避召開年前例行大會的意味。
畢竟嘛,隻要不開大會,那麼按照戰時的規矩,他這個首席就可以為所欲為,今日暫署一個大頭領,明日建個禦史台,後日調任一個總管啥的,誰也沒辦法,而更妙的是,等到這些事情積攢的多了,自然就會跟戰事糾葛在一起,等到戰事結束時搞一攬子追認時,根本無人能反對。
倒似乎也有些道理的,隻是張首席注定聽不到了而已。
十一月廿六日,張行自四口關渡過了大河,抵達東境。
而一直到了這一天,理論上軍事水平更高的李定,竟然還沒有渡海。
可即便如此,李龍頭也沒遭遇什麼政治流言,道理再簡單不過,畢竟是跨海征伐,畢竟北地和巫地在全天下的最北麵,而現在偏偏又是一年最冷的時候,那麼任何軍事行動都應該準備的更充分……甚至,不是有快馬急報,說是張首席那邊成功得勝回到鄴城去了嗎?
那是不是就不用這麼著急跨海了?
當然不是。
結了婚的蘇靖方並沒有因此陷入思維上的遲鈍,作為李定最親密的學生兼下屬,他自問非常了解自己的老師……自然條件越惡劣,就意味著在物資和組織度上處於劣勢的巫族越容易打,就更容易在短時間內擊垮對方,相對來說,自己這一方因為自然條件引發的減員,於自己這位老師來說,怕也就是個數字。
所以,李定李龍頭一定是在等待什麼,或者說是在猶豫要不要做什麼。
不過很快,軍令下達,若廿七日一早若無風浪,便即刻發兵,而廿六日晚間,李龍頭將於苦海畔的落日堂召開晚宴,所有頭領以上軍官文武一並赴宴,做進軍前的最後餞行。
這倒似乎無需多想了。
廿六日下午早早開宴,赫然還是廊下食。
沒辦法的。
這個廊下食,基本上都是最簡單米麵肉蛋湊成的菜式,少數會有一些酒水,而且幾乎每桌都一樣,甚至不分主次排列,還要最起碼相互之間不做遮蔽……若是讓十幾年前的東都貴人們看到一定會笑話,但是伴隨著黜龍幫-大明政權的確立與穩固,這種官方最高層堅持下來的東西,反而會成為民間的追捧。
甚至河北、河南、北地一些明顯有傳承的酒樓、大店也都做了改變,增加了許多常見份菜,設計了新的大堂與樓上開間。
至於軍中和地方署衙,更是視之為一種政治表達與傳統,平素不敢不用的。
宴會本身沒大問題,大家吃吃喝喝,暢想一下未來,吹噓一下戰力,展示一下傷疤,氣氛總體不錯,唯一的問題出在不知道是不是恰好十幾年前屬於東都人上人的李定李龍頭身上——蘇靖方開席不久就確定了,自己這位恩師確實心裡有事,以至於多次走神。
所以,這場宴會應該會有波折。
隻是,這廝到底有什麼事情需要瞞著自己這個好學生呢?蘇靖方不免有些警惕起來,不由自主的捏了下剛剛蓄了幾個月的胡子。
酒過五巡,忽然間,一個熟悉的將領站起身來,踉蹌到大堂中央,捧著酒杯高聲來言:“屬下為戰帥賀!終於得償所願,領十萬眾橫行天下!”
眾人放眼去看,赫然是王臣愕……此人固然是李定嫡係,是起於武安的本土大將,但之前卷入了一些不好的傳聞中,此番還能領兵,依舊保持頭領待遇,自然是因為李龍頭在張首席跟前一力保舉。
那麼此番單獨稱賀,既是氣氛到了,也是個人有些情緒激發,屬於理所當然。
實際上,也無人多想,恰恰相反,從蘇睦等武安舊將開始,隨著這句話,在座眾將紛紛起身,包括幽州、北地的將領也都沒有破壞氣氛,從張首席親舅黃平到蕩魔衛的黑延,剛來的監軍張世昭,以及算是客將的侯君束,包括與李定並案的另一位龍頭竇立德,全都象征性起身舉杯,一起維護了李龍頭的權威和此間和諧氣氛。
李定也從容起身,當眾與眾將飲了一杯,但卻沒有著急坐下。
這讓剛剛坐下來的蘇靖方心裡一個咯噔,立即曉得事情要來了……包括黑延幾位經驗老到的,也詫異來看,就連剛剛來投奔李定沒多久的親弟弟李客都明顯有些發懵。
果然,王臣愕舉杯飲了之後也沒有歸座,而是扔下酒杯,上前幾步,直接跪下,扯住了李定的衣袍,一張嘴,還未說話,就先流下眼淚,半晌才在許多人的驚疑之中開口:“戰帥於我有救命之恩,今日局麵,戰帥身死就在眼前,屬下不得不吊!”
李四明顯等這話等的有點急,立即作勢擺手:“王將軍這是什麼話?我如何就要身死了?!”
“戰帥還沒看清楚嗎?!”一片寂靜之中,王臣愕努力大聲來道。“你現在受任一方,提領大明兵馬近半,偏偏所部皆出自黜龍幫之外……這還不算,渡海之後,如若兵敗,自然要將你做象征,殺之以謝國內!而若成功,巫地人員要不要招募任用,巫族外事要不要自行其是?北地大軍要不要賞罰升黜?如若攻入關西,直入長安,要不要安排分派人員為任?偏偏到了那個時候,你的功勳已經超過了張首席,他還能容你?!
“所以,戰帥此番出征,是敗亦死,勝亦死!屬下難道不該吊嗎?!”
說完,王臣愕抱著李定的大腿,痛哭流涕不止!
周圍上下,不知道是慌了還是懵了,竟然任由這位將一大段荒悖之言清晰無誤的倒完,然後還任由他在這裡哭泣,也沒人起身的。
蘇靖方腦子轉的極快,瞬間回過神來,趁機四下去看眾人反應,卻見他爹蘇睦目瞪口呆、驚疑不定;他妻子竇小娘則慌裡慌張反複在竇立德和他身上回轉,似乎是想要什麼答案,可同時卻也扶住了腰中長劍;而他的嶽父竇立德隻神色怪異盯著身側的李定……但那眼神跟他爹蘇睦還不一樣,他爹明顯有驚嚇和驚疑,而他嶽父隻是一種單純的不解和震驚。
好像長見識了一般!
至於其他人,要麼如李客那般戰戰兢兢雙手發抖,要麼就如蘇睦那般弄不清情況,要麼就如竇小娘那般慌張中帶著某種躍躍欲試,但也有少數人如竇立德那般滿臉疑惑,唯獨目光轉了一圈,迎上了張世昭,卻發現後者正跟自己一樣四處亂看。
兩人目光相對,還本能的乾笑了一下,相互點了下頭,稍作致意。
落日堂外,落日被烏雲遮蔽,隻有冬日微微寒風卷著一點小小雪花能被人看清,堂內卻熱如油鍋。
好在李定沒有讓大家久等,便扶著對方一聲歎氣:“你這話其實是有些道理的,但如之奈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