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曹林的身份來看,他的表現確實稱得上是和藹,甚至有些過於和藹了。但考慮到人家身份和能力的穩固性,無論怎麼做都無法損傷自我權威,隻能說這位中丞確實算是某種程度上禮賢下士了。
不過,今日本身就是官僚化的體製內入職過場,又不是什麼真的闖三關上五樓的,無論如何,不可能接受什麼‘尊卑’的張行絕不至於為此感激涕零。
或者更直接一點,出了門,領了錢,上了路,這人就滿腦子都是買什麼馬了。
一匹馬,尤其是一匹好馬,價值不菲,尋常人家但有一匹好馬,便是半份家業……真的是半份家業,一匹好馬的市價是多少呢?
三十匹絹,或者六十貫錢,而現在入了張行腰包,乃是按照最新市價置換的三十六兩白銀,圖的是方便攜帶和保值。
而張行來到東都一月,在馮庸和青魚幫那裡薅了許多羊毛,加一起也不過是十三兩白銀和十多貫閒錢,也就是吃一下錦衣巡騎特有的工作福利,才能獲得一匹屬於自己的好馬。
說到底,不是誰都是白有思那種頂級貴族,可以那般大手大腳。
從島上往東,越過三個坊,便是著名的東都北市……北市位於洛陽縣正中,與河南縣的南市交相輝映,也各有不同。
南市占地麵積極大,相當於四個坊,裡麵商家足足四五千家,屬於日常經營,能想到的東西都有賣,而隻有一個坊大小的北市主要還是奢侈品與大宗交易,比如香料、彩帛之類。
至於牛馬,其實也屬於高端貨物,但因為貨物的特殊性,一般是養在北市東北的殖業坊內,然後在北市東北角專門設立一個牛馬行,等要交易時來這裡報稅。
“兩位官人是要買馬?”
“兩位官人來我家,來我家,我家的馬是西北的,巫人隔著沙漠送來的,個個都是高頭大馬!”
“兩位官人彆聽他的,西北的馬都是樣子貨,靖安台的官人們都還是喜歡我們家的北荒馬,結識耐用,好養活,活得長……”
剛一抵達北市牛馬行,便有一群半大小子蜂擁而上,一麵招攬生意一麵相互推搡,卻無一人真的挨到張行與秦寶身邊,儼然是熟門熟路,知曉這是靖安台的錦衣巡騎來買馬,隻想賺個五文引路錢。
張行回頭去看秦寶。
秦寶也隻是一攤手:“放心,他們都曉得利害,背後的牛馬行也都是長久生意,不會有人為一匹馬壞了名頭、惹上靖安台的……隻按照咱們路上說的,你看自己喜好,定下哪一類就好,剩下我替張兄來挑。”
“那就按之前說的……北地馬!”張行情知自己是個門外漢,隻能選個機型,便乾脆一咬牙做了說法。
“我就猜到你要家鄉的馬。”秦寶笑道。“就算是忘了事,也必然是騎慣了的,就好像使弩使大刀使地那般利索。”
張行連連搖頭……他哪是什麼家鄉不家鄉,無外乎是他這個身體雖然明顯會騎馬,但騎馬本身畢竟是個技術活,而且考驗心態,與其追求刺激,不如整個穩妥的來。
然而,雖然定了是結實耐用好養活的北地馬,可一路挑下來卻並不順利——秦寶是個懂行的,可按照這個行家的說法,但凡擺在明麵上的好馬,早就被牛馬行主人選下來定給城裡的王公貴族了,剩下的馬倒不是說不行,卻不免顯得他秦二郎白陪著兄弟來了一趟。
就這樣,連挑了四五家,始終尋不到能和秦二郎自己那匹黃驃馬相提並論的北地好馬,甚至眼睜睜看著一匹烏雲蓋雪被其他人先一步牽走,不免愈發焦躁,而張行反而不好勸的,隻好朝賣家使眼色。
牛馬行的掌櫃又不是北市那些招客小哥,本身未必多看中這單匹馬的生意,隻是不好得罪錦衣巡騎罷了,此時見到正主在背後使眼色,心裡會意,卻是稍作躊躇之態,然後拱手來對秦二郎:
“這位官人……時候不早,官人若是真有心想撿個漏,那老朽大膽指個地方與二位,若是那裡沒有,明日再來,或者回來選一個好口歲的北地馬,我給兩位官人贈送一套馬鞍便是……都是無妨的。”
秦寶一時詫異:“還有彆處牛馬行?”
“那倒不是。”掌櫃搖頭道。“是鬼市,白天開的鬼市,就在北市西南時邑坊裡的野巷子,蔣老大看著的場子,換成彆人,我真不敢指,但兩位是靖安台的大爺,而且您這位官人又是懂行的,才敢冒險一指……若是二位願意去,我讓我家小子給二位引個路,兩位雖是錦衣,但白天老老實實去做交易,想來也無妨的。”
秦寶稍作躊躇,立即點頭。
那掌櫃也立即回頭,去喊自己兒子。
“什麼是鬼市。”倒是張行,此時反而來了興趣……他是真不知道。“跟修行有關係嗎?全是江湖人士裝神弄鬼那種,可有天材地寶?”
“就是私市,哪來江湖人士?”
秦寶微微皺眉,低聲以對。“國家法度嚴密……住處在坊裡,交易在街市,但坊外大街和東都三市也要應時而閉,好像稅金也挺重,坊內倒是能稍微避稅,也可以隨時交易,但偏偏坊牆圍住,注定不能貨物齊全……所以,金吾衛少的南城,常有人夜間在泄水道裡做生意,即便如此,為怕被檢舉,也常常要戴著麵具或是臉上塗灰,夜中、泄水道裡、人人遮蔽,免不了以次充好和強買強賣之事,甚至動輒鬥毆打殺,說是鬼市,倒也算是妥帖……這北城也有,卻是長見識了。”
張行即刻醒悟,這事說好聽點,是‘製度跟不上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經濟生活需求’,說難聽點,叫‘苛政猛於鬼’。
而無論如何,都算是自己認知範疇裡的玩意了。
出乎意料,那牛馬行掌櫃的兒子才十八九歲,居然正在讀書,被喊了兩句,從自家馬棚後麵鑽出來,先被父親嗬斥,還威脅要撕書,隻能低頭強笑,將書塞入懷中,然後快步來到二人跟前,隨即文縐縐一禮:“小可閻慶,見過兩位官人……小可這就帶兩位過去。”
張行眼睛尖利,一眼看到是一本簡裝版的《白帝春秋》,不由心生好感,當即指點:
“這麼年輕,不要老看這些官修史書,有時間讀讀一些名著小說,那才是養文華氣質的。”
閻慶一麵在前領路一麵壓低聲音尷尬回複:“也不怕兩位笑話,我一個牛馬行家裡的出身,小時家裡隻有四五匹馬那種,隻能給人代養糊口,免不了要早起夜起的,委實錯過了修行入門的最好時機,現在家裡好了一些,再看看書,並不是指望什麼文化,乃是要借著著零碎時間讀點經史,然後看看能不能考個科舉,再掏點錢,換個吏員做……”
張行當即恍然。
且說,這個世界,自從青帝爺教化諸族,鋪陳文明開始,便有文字傳下,距今已八千載。雖然前期文明發展極慢,更有諸族混戰,打到天昏地暗,硬生生逼出來黑帝、赤帝、白帝這幾位狠角色出來證了至尊,但孬好人口基數擺在這裡,還有懂行的神仙管著,所以文化傳播還是很被重視的。
到了眼下,既有幾位至尊和座下神君親自傳下的經典;等王朝更迭起來,也有官修史書的成例;再往後,文風積累起來,更不免有偶然冒出來的文華大家搞出來一些好文章、好書本……之前幾百年形成了以《女主酈月傳》為代表的小說時文風潮,便是一時之文華所在。
最起碼在張行看來,這個世界的文學水平,還是達到了某個特定封建文化水平層次的。
但怎麼說呢,神仙和龍擺在那裡,門閥與軍事貴族客觀存在,再加上是邊緣莽荒地區文教難興,還免不了真氣修行這套‘正途’……故此,雖然先帝爺首創了科舉製度,但一則沒有被社會公認,二則本身也不健全,到了目下,基本上還是靠貴人看了卷子賞識那種路子,否則便是勉強過了,也隻能去做個基層吏員。
也就是像閻慶這種出身低微沒有門路,然後本身又沒有修行的人,偏偏又不甘寂寞,才會想著去走這條路。
當然了,張行心知肚明,大哥彆笑二哥,彆看他跟秦寶修行到了第五條正脈,人人喊一聲官人,但此刻錦衣行天街上,本質上還是被大貴族白有思給看中了、抬舉了。
如此而已。
想到這裡,張行心中複又微微凜然,然後本能反思起來,隻覺得自己這些天有些得意忘形了。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之所以得意,卻並非是升了官、轉了職,待遇更好。乃是說,自己當日糾結之下,咬牙冒險選擇鋤強扶弱,往上,得到了白有思的認可,換了眼下這身錦衣;往下得到了包括劉坊主和秦寶這種明白人和老實人的尊重;中間,自己也算是快意恩仇,報了那對夫婦圖謀自己的怨仇,這才會不覺有些飄飄然和恣意起來。
這麼一想的話,張行內心稍作收斂之餘,卻又坦然起來——自家做了好事,乾了自己都佩服的舉止,憑什麼不能昂然自若?
種種心思,不過是轉念而已。
前麵帶路的牛馬行家生子閻慶是個妥當人物,沿途說笑,不卑不亢,既有市井狡猾,又有讀書人的兩分氣度,委實讓人心生好感,卻是絲毫不知道,自己讀書想科舉這種事情,已經引得身後一名錦衣巡騎一路上腦子轉了不知道多少圈。
“兩位官人,就是此處了。”
拐入北市東南的時邑坊不久,閻慶忽的便止了步伐,隻指著前麵一個巷子說話。“我家是正經的牛馬行,不好當著蔣老大的人進去……兩位官人自便,買不到合適的,也可回我家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