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太陽的恩賜
解縉抬頭望去,是個“人”字。
最簡單不過的字,在解縉看來,如果薑星火是想要靠“人之初性本善”這套三字經,教會這些囚徒五百個常用字的話,那跟做夢沒區彆。
識字,靠死記硬背,就憑這些囚徒,兩個月是背不會的。
就在囚徒們混雜著不以為然、不情不願、不可置否等等的情緒中,忽有一道聲音響起。
“這個字是人!”
薑星火低頭一看,是白臉的那小子,仔細看來看著年歲委實不大,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
見有人挑了頭,這幾個囚徒反而都敢開口了。
“胡說,明明就是八。”
“我覺得念入。”
“明明就念x。”
解縉看著這些人,隻是無奈的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替薑星火的講課難度感到悲哀。
還是乾脆就是,幸災樂禍。
這些文盲不是不會說漢語,說話誰不會說?他們最大的問題是,他們說出的每一個字,落到紙麵上,都對不上。
千萬不要覺得荒唐可笑,在古代中國,這就是最廣大普通老百姓的現狀。
這些人嚴格來說,都不算是種田的老百姓,而是市井之徒,還是大明帝國首都的市井之徒。
按理說,見識應該是比彆的地方的老百姓廣博許多的,但他們對於文字,這種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東西,知之甚少。
而守衛在門口的兩個假獄卒,對此也是態度不一。
解縉反倒沒有嗤笑,實際上,才高八鬥的解縉,優越感隻有對不如他的讀書人才會產生,對於這種連大字都不認識一個的平民,他覺得這些人還不配讓他產生優越感。
如果他的心態讓薑星火知道了,薑星火想必還是很能理解的。
遊戲裡排行榜前列的大佬,鄙視的都是排名在他後麵的,你讓他去鄙視新手村都進不去的一級號,他好像也確實鄙視不起來。
而鄭和,則是一副冷淡的黑臉樣子。
鄭和雖然早年經曆悲慘,洪武十三年明軍進攻雲南,馬和僅十歲,被明軍副統帥藍玉掠走至南京,閹割成太監之後,進入朱棣的燕王府。
可這一輩子說實話也就慘過那一回,從此以後,鄭和的人生就是一路逆襲。
槍林箭雨中,鄭和的心智早就被磨礪的堅硬無比。
對這些囚徒,根本不可能產生任何的同情心。
作為從底層爬起來的存在,鄭和相信,改變不了命運,隻是這些人不夠努力、不夠優秀而已。
如果真的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那麼如自己這種人所吃的苦,想必這些囚徒也吃不了。
所以他們才會在這裡。
眾人的心思,薑星火也能略微猜度一二。
這都轉世了八輩子了,縱然人情世故可能還是比不過官場上那些黑心的官僚老吏,但很多事情隻是薑星火不願意低頭去做,不代表他看不透。
心緒回轉,薑星火看向變臉兒,懇切地說道。
“你說得對,這個字就是‘人’,你是怎麼認識的?”
變臉兒雙手抱著膝蓋,蚊子般小聲說道:“以前益人堂的老板娘心善,我總蹲在益人堂前麵乞討,來來往往聽人說的多了,就曉得這家藥鋪牌匾中間的字念‘人’了。”
油滑的張靈此時也跟著開口:“這位先生可以想要教我們《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我倒是會背幾句,可惜不會寫,不知道先生教不教的明白。”
出乎眾人意料,薑星火乾脆搖頭。
“不教《三字經》,今日能教會伱們這一個‘人’字,我便心安了。”
薑星火如此一說,眾人反倒有些憤憤。
瞧不起誰呢?您說兩個多月學五百個字,我們做不到。
可我們又不是傻子,半個時辰學一個‘人’字,我們還學不明白?
等秤的鄧老秤砣也敲了敲地麵,悶聲道:“做我這行的最講究公平,我也不白吃先生的饃饃,這個字肯定學得會,就兩筆嘛。”
薑星火若是要讓他們學很多字,或許這些來自市井的囚徒就憊懶了,還會產生抵觸心理。
可鄧老秤砣這麼一說,大家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好歹吃一個饃饃,眼下又端了一筐,也不能太為難這位先生。
怎麼著,也得跟著學一個字吧,這個字又不難學。
趁著眾人思量之際。
薑星火在木板上,又用炭筆在‘人’的下麵,寫下了幾個他們看來鬼畫符一般的東西。
ren薑星火沒有講這幾個鬼畫符的含義,而是又轉頭問向變臉兒。
“你覺得‘人’是什麼意思?或者說,什麼叫做‘人’?”
變臉兒怯怯地答道:“我覺得人就是那些讀書的老爺,發財的老爺,總歸是得有權有勢的,方才能叫做‘人’。”
薑星火沉吟後又問:“那你們就不是‘人’嗎?”
此言一出,便如街頭采訪你幸不幸福一樣,頓時惹了眾怒。
一直沒說話的燒窯人,李老黑,甕聲開口道:“先生莫要取笑,我們這等當牛做馬的,如何稱得上‘人’?便是叫做騾馬畜生也差不多。”
“要說不是‘人’吧,我們也是‘人’。”賣假藥的李靈是這裡麵最能說會道的,“可人跟人,是不是也不一樣?我們這些人,命就是賤,按算命的先生的話說,那就是一世命,即萬世命.換個說法,那就是要生生世世當牛做馬的。”
“我們要是算‘人’,那這個字也太不值錢了,我這條命,恐怕都不如親手雕出來的木雕泥塑值錢。”雕鑾捏塑的木楞也是自嘲開口。
他們便是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活著,畢竟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
乾著重複的勞作行當,在每日的疲憊中,忘記了自己最初的夢想,活成了兒時爹娘為生計勞碌的模樣。
這世上誰不想出人頭地呢?可命數如此,個人努力對命運的反抗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賺取著少得可憐的銅錢,為一家老小低頭裝孫子,心中的委屈和怒火隻能憋在最深處,默默忍受著。
他們甚至已經習慣了現狀,麻木了。
但總有那麼幾個瞬間,想要反抗這操蛋的老天爺,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他們就像籠罩在一片陰霾裡的螢蟲,掙紮著,飛舞著,卻逃脫不得命運的安排。
最後,便是捂著嘴巴擦血的小五,嗓音艱澀的開口。
“小時候聽先生說要教書育人,先生既然不教我們,我們想來也不是‘人’。”
“胡說!”
薑星火蹙眉,沉聲道。
“先生教書育人,以前沒人教你們,現在我來教!”
“以後,你們就叫我薑先生!”
此言一出,幾人竟是刹時沉默,變臉兒乾脆用手遮住了臉頰。
見眾人沉默,薑星火吸了一口氣繼續大聲道。
“你們不認識字不要緊,話總是會說的.我再問你們,‘人’怎麼讀?”
似乎他們的士氣被薑星火的話語暫時激勵了,參差不齊地念道。
“人!”
“讀慢點,跟著我讀。”
薑星火放慢了語速:“日恩,人。”
“日恩,人!”
薑星火點點頭,複又說道。
“為什麼日和恩加一起,就變成了人?”
幾人茫然地搖頭。
而守在門口的解縉、鄭和,此時聞言,也升起了幾分興趣。
讀音,還有講究?於是,解縉、鄭和,也都翹首以盼,等待著薑星火如何解釋他的‘日’和‘恩’。
“不明白?”
薑星火看著幾人,溫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