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出現在宋禮腦海裡的,則是商人,薑星火也給宋禮提到過。
商人這個階層具有逐利性、軟弱性、狡猾性,既要爭取,又要提防。
在名義上,大明太祖高皇帝的那套東西還是得用,商人也得崛起,這不矛盾。
第三個,是農人,除了常州府斬殺貪官收攏民心,如今江南平亂也是同樣的目的。
剛才已經說了,薑星火正在準備針對江南諸府的新的農田政策。
當然不是那種比較激進的,而是重新清丈田畝,給予自耕農更多的保護和支持,同時以刀兵逼迫士紳們作出調整佃農當下過田租的契書。
想當“守法士紳”?想不被當白蓮教徒抓起來?可以,但是以前你們不積極,現在得加錢!
跟華亭縣士紳不一樣的是,現在不是繳納糧食就能解決的事情了。
大黃浦周圍的土地,統統給我讓出來!
修建道路,平整土地,建立手工工場區,建立新城相應公共基礎設施,都得出錢出力!而且根據“守法士紳”的要求,以前包攬錢糧,用各種坑蒙拐騙手段坑佃農的,都得簡單算算賬吧?不想算賬也可以減少一點佃農的田租,讓佃農們喘口氣。
當然了,也不是沒有死硬分子就是被扣上“白蓮教餘孽”的帽子都不肯退讓的。
這種人在薑星火的預計中,反而應該為數不少.畢竟鬆江府籍貫的官員在朝堂裡實在是太多了,有些人不是能拿捏到證據的。
但是無所謂,眼下不退讓,等新的製造方式大規模成型後,佃農一樣會選擇脫離土地。
所以,薑星火根本不怕本地士紳會如何選擇。
至於第四個,也就是士,便是薑星火剛才提到的,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士—官”的培養學校了。
宋禮當然能想到,這個跟培養預備軍官的大明皇家軍官學校類似的存在,一旦複刻成功,將在廟堂中引起多大的震動。
這也就意味著,支持變法的新一代文官,將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而守舊派將失去他們的新生代力量,縱使眼下還能占據上風、占據輿論的主流,可是被釜底抽薪後,注定是不能持久的。
而這樣細細想來,國師是真的做到了聚攏士農工商的大多數,隻打擊其中“士”裡麵的極少數。
與王安石變法時‘拗相公’舉世皆敵,眾叛親離的場麵,可謂是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知不覺間,伴隨著一步步的腳踏實地,國師竟然已經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覺的情況下,做到了給‘聚攏大多數’這件事做好準備了嗎?”
後知後覺後,宋禮看向薑星火的目光,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敬佩。
而且,他也很好奇。
國師該如何做成建立新的文官培訓學校這件事呢?畢竟,這跟建立軍校不一樣,軍校是因為本來大明就一直有重啟宋元時期‘武學’的計劃,而且靖難之役後,也確實有把培養軍官的機構捏在朝廷手裡的想法,這是朱棣鞏固軍權的重要舉措,對勳貴武臣們來說,能讓自己家的小崽子們有個正經出路,也是好事,所以建立軍校並沒有遇到什麼像樣的阻礙。
但建立文官培訓學校,可就大不一樣了。
“國師你說……”
宋禮猶豫半晌,最終忍不住問道:
“培養出來的這些人,又真的是‘士’麼?”
雖說如今這大明,早已沒有了真正意義上兩宋的‘士大夫階層’,但在很多人心裡,還保留著那一份固執。
因此宋禮的擔憂和顧慮,並非是毫無緣由的。
畢竟‘士’,或者說‘士大夫’,這個概念太過特殊,它不僅是社會階層,也是一種全方位、多角度的思維模式乃至價值觀念。
當然了,儒家從來都是一張皮,裡麵的東西莫說跟孔子那個時代不一樣,就是跟董仲舒的時代都差的很遠了。
可問題是,國師要建立新的文官培訓學校,是不是要把“科學”塞進去,如果是的話,是不是就跟國子監的科學廳衝突了?而且,國子監新建立一個廳,爭議雖然很大,可阻力卻並不大。
但如果新建一所關係到讀書人前途命運的文官培訓學校,這裡麵的利害牽扯可就實在太大了!
“你是說用科學來培養文官嘛?”
見宋禮點頭,薑星火笑道:“非是如此,那是國子監的事情。”
“那這學校?”
“教授的,自然是如何為官的學問。”
宋禮沒說話,但眼神已經暴露無遺。
他不信。
這是這位封建官僚最後的驕傲了。
我承認閣下很強。
我承認閣下天文地理經濟外交哲學煉丹無所不知。
但是你不是不懂怎麼當官的嗎?
你要是連這個都懂,我們最後一塊遮羞布可就沒了啊!就像一群人喜歡一件物品,卻發現那物品本身是贗品一樣,即便這個贗品再漂亮,也不過是徒增幾聲嘲笑而已。
可若有事實擺在麵前,證明這個所謂的“贗品”是真品呢?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兒。
“國師會講嗎?”
“自然。”
薑星火點頭,他倒是很理解宋禮的擔憂。
“那都要講什麼,國師可否提前透露?”
“《行政法學》、《行政學概論》、《行政部門組織體係與架構運行》、《文官選人用人育人勵人留人的諸項原則》.能講的東西多著呢,軍校那邊我也欠了好多節課。”
“眼下事情太忙,等把建立大黃浦手工工場區的事情做好,安置好被白蓮教叛軍裹挾的百姓,培養起第一批棉紡織業,回了南京自然是要逐個去做的。”
“事要一件一件做,飯要一口一口吃,總不能一口吃個大胖子。”
薑星火幾乎失笑道:“怎麼,大本你還擔心我不會講課嗎?”
宋禮聞言亦是失笑。
兩人不知不覺間,已經聊到紫霞散儘,紅日初升。
沒了退路死心塌地跟著薑星火的錦衣衛百戶曹鬆出現在了門口。
“什麼事?”
“王鎮撫王斌官職,從五品,全名京衛指揮使司鎮撫司鎮撫)要下官來稟告國師,全城搜查已經結束,共斬殺白蓮教餘孽二百三十七人。”
“百姓的傷亡呢?”薑星火問道。
曹鬆猶豫刹那,下意識地彆過自己被趙海川用油鍋燙傷毀容的側臉,低聲說道:“自白蓮賊串通水門校尉攻入城池算起,累積傷亡百姓四百五十八人,失蹤一千餘人.不過這些失蹤的百姓,大多是為了躲避兵禍而躲了起來,應該等城裡局勢徹底穩定後,就會都冒出頭來了。”
宋禮出聲問道:“除了昨夜被陣斬的白蓮教舵主陳文亮,可還曾抓到什麼白蓮教的匪首?”
這當然是很重要的問題,按理說,白蓮教哪怕再能藏,在大明眼皮子底下藏了這麼多年,一支上千人的軍隊,也不該是由舵主指揮的,定是有更高級彆的人來指揮。
而且昨晚也確實有騎兵隊的人看到了,白蓮教的這些人,是有另外一人負責總指揮,而這人似乎並沒有從水門乘船撤出,而是被拖住了,旋即白蓮教軍隊總崩潰後,逃入了城中某處藏匿了起來。
當下既然曹鬆沒有特彆進行彙報,就說明此人還沒有被找出來,而既然沒有被找出來,那就是一個巨大的隱患誰知道城裡是不是還藏著白蓮教的後手?雖然概率不高,但是不可不防。
曹鬆倒也沒支支吾吾,乾脆地搖了搖頭,這不是他的責任。
薑星火沒有責怪他,而是把井邊的那一疊文書收起來,打算回到屋內。
今日的行程依舊很緊張現在要處理好昨日突襲戰鬥後的種種餘波,包括百姓的安置,建築物的重建,以及使用靠譜的將校來布防,同時審訊白蓮教被俘的教眾,探知是否有更多的陰謀。
總之,林林種種,雖然很多事不用薑星火去做,但是他得知道,也得做出相應的指示和判斷,所以一上午的時間肯定是要花費到這裡的。
而明天就要跟隨船隊前往太湖前線,完成對白蓮教叛軍的平叛了,所以剩下的事情,今天也要一並處理完。
下午得去勘探堰塞湖被炸掉的大黃浦地域,在那裡,有著充足的水源和優良的航運條件,同時眼下隻是一個初步的疏通,黃浦江還需要更多的水利設施和管理,而治理好的黃浦江,毫無疑問,會成為水力紡紗車的最好動力來源。
到了晚上,估計就是跟上海縣本地的士紳們友善地聊天了。
聊得內容,也無非就是剛才提到過的那些,包括糧食、人工、土地、減租等等。
一堆事等著呢,薑星火自然是沒有時間浪費在追查躲藏起來的白蓮教指揮官的身上。
而且縣城就怎麼大,就算再躲藏,又能躲到哪裡去?掘地三尺也能翻出來的,除非挖了地道跑路。
故此,薑星火雖然有點憂慮,並並不算太過於擔心。
就在薑星火打算回屋工作的時候,忽然鄭和也出現在了縣衙後院的這個寬敞院落的門口。
“國師,有人自稱白蓮教左護法,有重要機密,請求見您!”
白蓮教左護法牛真,是躺著進來的。
他的身上經過昨晚的鏖戰,本就有傷口,雖然靠著白蓮教的秘製小藥丸暫時壓製了下去,但也絕對好不到哪去。
本來,牛真是打算拉攏白蓮教聖女唐音跟他一起反抗教主。
可惜白天宇心狠手辣的程度,以及做事的果決,還是出乎了牛真的意料。
他還沒怎麼樣呢,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白蓮教刑堂的暗衛就摸上門來。
這種效率是極為恐怖的,要知道,這時候還是滿城都是明軍在繼續追剿和巡邏呢!
要不是有幾個跟過來的手下幫他抵擋,牛真早就是一具涼透了的屍體了,根本見不到今天早晨的太陽。
可即便如此,也是傷上加傷,一路掙紮了跑到了街上,引起了負責戒嚴巡邏的明軍士卒的注意力,方才保住了性命,被抬了過來。
薑星火看著眼前的一幕,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沉默了片刻,薑星火說道:“把慧空喚過來吧,他略懂醫術,給治療一下。”
慧空很快來到了這處院落,看著眼前奄奄一息的白蓮教左護法,又看了看國師薑星火,很不熟練地開口發聲:“小僧.”
“彆說了,先做手術吧,這次記得縫的漂亮點,上次趙海川抱怨傷口像是他老娘縫的衣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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