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星火點了點頭,轉而看向坐在他周圍的幾人。
“你們呢?你們想打這一仗嗎?還是隻是職責所在不得不戰?”
“俺想打。”
朱高煦給的理由樸實無華:“俺就喜歡把人腦袋砍下來的感覺。”
“屬下也想打。”柳升猶豫了刹那,“屬下好像天生就是乾這個的,在見到薑校長關於組建火器部隊的理念以後,心裡頭就像是長了草一樣,再也不願意去指揮其他部隊了.火器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我想證明它。”
“你倆呢?”
張安世倒也誠實:“我對火器倒是沒太多偏愛,可我想證明給那些勳貴子弟看,我自己有能耐,我不是靠著我姐夫活的。”
唯獨徐景昌,一直沉默不語。
幾人都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看他不說話自然是有些詫異的,朱勇用手肘杵了杵他,徐景昌疼的齜牙咧嘴。
徐景昌猶豫了半晌方才說道:“我其實不需要證明什麼,對火器也沒什麼偏愛,是我家讓我來的,家族有重任。而且一路走來到了這裡,不陪著大家一起做下這番大事,反倒心中有愧了。”
話匣子一打開,後麵就好說了。
徐景昌繼續說道:“你們也都曉得我家的情況,我就不藏著掖著了.我大伯不日就要北上,與平安、盛庸兩位將軍一起負責北地塞王部隊的整編事宜,沒個幾年回不來,魏國公府要是不分家,以後我就得擔當起來了。”
他這話倒不是炫耀,而是事實,中山王徐達死後,魏國公府有徐輝祖、徐增壽一門雙傑,徐達其餘的兒子也不是窩囊廢,徐家的女兒也都嫁的好,所以依舊是大明的頂級豪門勳戚。
可到了眼下,徐增壽一年前被建文帝賜死,徐輝祖被要被外調,煌煌魏國公府,便是要塌了天的架勢,身為徐家第三代的領頭羊,徐景昌自然要勉力打起精神,給家族做些貢獻.而眼下做什麼才能穩住徐家的地位?自然是往國師薑星火身邊靠攏。
平日裡話不多的徐景昌此時越說越絮叨,越說越放肆,到了最後,竟是乾脆說道。
“國師,我大姑徐皇後)其實臨行前就托我問一件事情,可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問出口,如今臨戰誰也說不好明日會不會出個三長兩短,便得馬革裹屍還了.”
看著眾人忽然有些怪異的目光,薑星火鎮定地說道:“你且說。”
“我小姑徐妙錦至今未嫁,陛下和大、皇後娘娘有意指婚給您,如此一來,從輩分上算,您還是皇子們的長輩,是國師,也是帝師、皇子師,將來無論誰當太子,太子太師都是跑不了的。”
此言一出,倉庫裡頓時變得有些尷尬了起來。
從來都是國師安排這安排那,今日給國師安排了起來,還是婚事,倒是令人頗為不適。
“徐景昌!”一旁的朱高煦終於忍受不住這樣的氣氛,冷聲喝道。
也就是朱高煦了,換做柳升,雖然這仨人是他的學生、下屬,但各個地位了不得,朱勇、徐景昌這種,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成國公爺了,反倒平日裡不怎麼敢嗬斥。
見二皇子朱高煦生氣了,徐景昌訕笑道:“殿下彆生氣啊,我隻是想把咱家與朱高煦是姻親)的難處跟國師講清楚而已,要是能成自然再好不過,若是國師不願意,也不至於以後讓大姑來問的時候尷尬。”
聞言,眾人紛紛朝薑星火望去,等待他表態。
隻見薑星火眉頭微皺,半晌方緩緩道:
“妙錦姑娘我見過,是個秀外慧中的美人,門第也足夠高,若是從聯姻上來講,對薑某本人也是極有利的,畢竟是能直接跟魏國公府和皇家成為姻親的,放到任何人眼中都難以拒絕.但這門親事,薑某卻並無意願。”
聽得此言,眾人皆愣了愣,顯然對他這個回答很不理解。
畢竟國師向來是主張聚攏一切能聚攏的力量來推動變法,而隻需要點點頭,不僅能抱得美人歸,還能得到魏國公府這種頂級勳貴的支持,乃至與皇家沾親帶故,成為陛下的連襟,何樂而不為呢?
而且,徐妙錦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豪門貴女卻並無太多驕縱脾氣,琴棋書畫乃至弓馬俱通,若非是見了兩個姐姐在靖難時的窘境堅決不肯出嫁,怕是早就嫁人了,也輪不到徐皇後來給薑星火指婚。
於情於理,他應該是求之不得才是。
徐景昌卻是恍惚間似乎抓住了重點,試探地追問:“國師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小姑嗎?”
張安世嚷嚷道:“才子配佳人,若是國師這般經天緯地之才都配不上,天下就少有男人更配得上了。”
“不是。”
徐景昌繼續追問:“既然不是,那麼國師為何不願呢?難道說,國師心儀其它女子?或者是”
“沒有。”
聞言,眾人鬆了口氣,沒有就好。
“全都不是,那國師為何拒絕?”徐景昌又問。
薑星火沒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朱高煦,問道:“你還記得,你父皇第一次來詔獄裡聽課的那個中午嗎?”
朱高煦愣了愣,似乎短暫地陷入了回憶,麵上有些沉湎。
朱高煦忽然生出了些許如在夢中的感覺,覺得眼前的一切人和物,似乎都有些不太真實,他還是那個跟父皇賭氣時一氣之下自己跑進詔獄的二皇子,而不是眼前率領稅卒衛在江南平叛、推進變法的大軍副將。
“記得,那時候師、薑先生在講宋代杯酒釋兵權的事情,跟俺在樹下一起吃西瓜時間過得真快啊,馬上就要一年過去了。”
“你還記得就好。”薑星火點了點頭,“那我們現在做的,是什麼事情?”
朱高煦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方才說道:“做大西瓜?”
“是啊,做大西瓜,我又是做西瓜的人,也是分西瓜的人。切西瓜的刀在我手裡,給誰分的多,給誰分的少,稍有差池,便是憤懣叢生我若是鐵麵無私不近人情倒也罷了,可若是有了利益糾葛,便是我秉持著心頭公正,外人又能再完全信我公正無私嗎?”
薑星火這番話說完,在場眾人的心頭,或多或少,都有些欽佩。
國師的胸懷和誌向,可謂是讓人敬佩不已。
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為了利益而活的,而非是什麼理想。多的是的人,擁有了權勢以後,都會沉溺於各種或物質或精神的享受之中。
而國師能秉持著心頭的理想,為此不惜放棄個人的利益,這種舍小為大的高尚品格,可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做到的。
“我不是聖人,自然不必把自己打扮得如何高尚,可我還是想跟你們說,眼下才是變法這場百裡之行的第一步,還容不得懈怠、享受。”
薑星火用力地拍了拍身邊青銅野戰炮的炮管,拍的手都有些紅了,方才有些感慨的說道。
“或許你們沒感覺,可我真的覺得,包括眼前的這些門炮,這一切來得太容易,也太不容易了.這玩意其實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你們知道嗎?”
“而對於變法這條前路來說,路上又太過艱險,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不得翻身的結局不瞞你們,有的時候,我的心裡,真的是有些懼怕的。”
“前幾個月午夜夢醒的時候,我時常問自己,我真的能做成這種改天換地,乃至改變曆史的大事嗎?我的能力、決斷、知識、品行,真的配得上我的理想嗎?”
“可思來想去,終究是無用功,終究是自我內耗,到了後來,我也乾脆不想了。”
薑星火乾脆站起了身:“天下萬般道理,都得腳踏實地落在實處,便是三國那句話,日哭夜哭,能哭死董卓不成?放到現在也是一樣的,日想夜想,一件事不做,變法便能憑空推行不成?而要做事,總得在這火炮的射程之內才好做。”
“我懂了,國師秉持的是天道至公。”
這時,一旁的朱勇突然道“但如此一來,即便是變法成功,國師會被視作是救時之宰相。可日後,恐怕仍然會受到文武百官和朝臣的非議”
“你說的倒也婉轉,不妨直說,不就是商鞅五等分的結局嗎?”
薑星火笑道:“怕什麼?薑某既然是軍校校長,也算是半個軍人,最不怕的就是死了。”
一旁的張安世沒說話,卻也有些暗暗慶幸,好在自己聽姐姐的意思報了這大明皇家軍官學校,否則就錯過了國師這般英雄人物,實乃平生憾事也!這等胸襟和魄力,實乃吾輩之楷模!徐景昌本來打算閉嘴,可最後還是忍不住替自家小姑問了一個問題。
“那國師,到底心儀什麼樣的女子呢?或者說,到底什麼樣的女子,國師才會覺得是良配?”
薑星火一陣恍惚,腦海中似乎很多回憶閃過,但最後都化作碎片。
薑星火堅定地說道:“我所需非良配,而是誌同道合之人。”
“何謂誌同道合?”
“存拯救天下蒼生之誌,能舍小家,拋私利;以仁義公平處事,坦坦蕩蕩,引華夏走光明之道。”
徐景昌若有所思,答道:“我懂了。”
“或許你還不見得懂,你們都還不見得懂可我真的希望,你們跟我走到最後,還是誌同道合之人,不會分道揚鑣。”
薑星火起身擺擺手道“今日夜話便到此為止吧,你們隻管安排好部隊駐防就是,今晚也切勿輕敵大意。另外,傳令下去,讓前營勞作完的士卒們抓緊休息調養生息,明早還要決戰。”
這便是正式的指令了。
“屬下遵命!”眾人齊齊拱手道。
戰前最後的動員眾人都打起了精神。
“如今我軍占據各方麵的絕對優勢,再加上我軍裝備精良,火炮犀利,隻要叛賊們敢正麵迎擊,咱們就有足夠的信心擊潰他們。”
“能一網成擒最好,到了那個時候,整個太湖都將變得空蕩蕩的,隻要咱們能及時剿滅了太湖水匪、收攏民心.太湖區域將再次納入大明治下。”
薑星火繼續說道:“當然了,若是白蓮教叛軍不跟我們決戰,我們也要逼他們打倘若再往壞了想,叛賊們真的想要撤退,我們也能夠借助這次剿滅叛亂的良機,徹底掃清太湖水域。”
“至於成敗嘛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你們。”
說完後,薑星火便轉身向倉庫大門走去。
黑夜正濃,可終將天亮。
我將奮不顧身獻身於這一場非福即禍的理想當中,絕不認輸,絕不回頭。
即使無人與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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