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陛見
20230705作者:西湖遇雨
第371章陛見當薑星火在奉天殿內看到許久未見的永樂帝朱棣時,對方正躺在搖椅上乘涼。
殿內除了用來承重的大柱子以外,還有幾根柱子是鏤空的金柱,專門用來夏天放冰吸熱的,因此,整個大殿裡,溫度倒是比外麵低了很多,讓薑星火感到一陣清涼。
前世貓咪的“空調房”便是類似的原理,看來這還是個放大版的。
朱棣穿著寬鬆的燕居常服,雙目微閉,似乎陷入了瞌睡狀態。
他身邊的朱高熾,正在很嚴肅地給他念著奏折,有宮女在後麵扇扇子,汗水卻止不住地從胖胖的臉頰上流淌下來。
“父皇,戶部右侍郎王禮卒了。”
“喔。”
朱棣眼睛都不睜一下,似乎並不將大兒子手中的奏折放在心上,王禮也不是突然暴斃,自然早就選好了接替他的官員。
“夏尚書去了江南,左侍郎孫瑜前北平布政司左參議,朱高熾嫡係)在為國理財這方麵經驗還不足,升通政司左參議李文鬱為戶部右侍郎吧。”
朱高熾又拿出了下一份奏折,把剛才的奏折摞到了腳邊,由於他是坐在錦墩上,一份又一份的奏折,都已經堆到他小腿的位置了。
“還有嗎?撿重要的說。”
朱高熾聽到了薑星火和朱高煦的腳步聲,不過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他連忙放下手中的奏折,翻出了另一份。
“遼東總兵官、保定侯孟善有奏:太仆寺少卿祝孟獻往朝鮮通過邊境貿易,交易了上千匹戰馬,如今奏折和朝鮮使團一起到了南京,但是戰馬不用走海路,還在遼東滯留,不知該如何處置?”
朱棣哪能聽不出來孟善的意思,沉吟了片刻,說道:“遼東三萬衛剛被蒙古人襲擊,這批戰馬就補充給遼東吧,朝鮮那邊使團是誰領頭?所為何事?”
朱高熾看著奏折念道:“使臣是朝鮮判恭安府事李貴齡,主要是兩件事,一是朝鮮國王的金印,以前洪武朝的時候是金印龜紐,後來偽帝建文給更換了,請求大明賜回原來的;二是朝鮮國王李芳遠說他的父兄都生病了,令李貴齡帶了五十匹上好棉布來南京買些龍腦、沉香、蘇合、香油等物以及藥材。”
聽完後,朱棣輕哼了聲,沒好氣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朱高熾這才停了下來,擦了把額頭的冷汗,恭敬地彎腰施禮:“兒臣告退。”
兄弟兩人不留痕跡地對視了一眼,待到朱高熾走出大殿,那些扇風的宮女也隨之退去,朱棣的腿有舊傷,冰塊製冷倒還好,可卻不太能受風,因此偌大的大殿內頓時變得安靜起來,隻剩下朱棣和薑星火、朱高煦。
片刻過後,朱棣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落在旁邊錦墩側擺放的一摞厚厚的奏折上。
“耍的小心思以為朕看不出嗎……”
朱棣喃喃自語,去年短暫的勤政時間結束後,顯然對於看這種東西毫無興趣,他從搖椅上站了起來。
“國師黑了,也瘦了。”
“不負陛下所托。”薑星火隨意地點了點頭道。
幾個月不見,朱棣的改變還是挺大的,從整個人的心理狀態上,已經完全適應了由藩王到皇帝的轉變,在薑星火看來,這位帝王的氣質,比之前更加的深邃、內斂,也更加的威嚴,就像一座即將噴發卻還在沉默的活火山,隻要稍有動作,便會引爆整個大地,震懾九州。
不過對他而言沒啥用,薑星火才不在乎這些,他連死都不怕,怎麼可能怕封建帝王的“王霸之氣”?“見過陛下。”
“參見父皇!”
朱高煦這憨憨倒是知趣,走到近前,跪伏在地,畢恭畢敬道。
說罷後,他叩首於地。
顯然,剛才朱高熾給朱棣念奏折的事情,讓離開朱棣幾個月的他,感到了某種危機感。
“好,起身吧。”
朱棣露出一絲笑意:“朕本想讓禮部派人去接你凱旋,哪想到你的性子急躁,直接跟著國師火急火燎地跑回來了。”
朱高煦本想替薑星火問問京中情況的話語,頓時被噎了回去,他意識到,自己沒打請示就扔下稅卒衛跑回來,隻是為了顧著薑星火周全,卻在程序上出了問題.國朝將領,無令不得離開軍隊駐地,他接到了往北直隸開平去備秋防備蒙古人秋天南下劫掠)的聖旨,算是有令,但是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移交稅卒衛軍權的行文還沒到,真要較真起來,還是有些說法的。
“父皇謬讚了,平叛白蓮教倒也算不得什麼硬仗,俺隻是心中掛念母後,才迫切歸來,倒是如今天熱,聽說前陣子父皇有點熱傷風,您還是多注意休息。”朱高煦靈機一動,換了個說法道。
“朕沒事,都坐吧,彆站著了。”朱棣擺手道。
朱高煦鬆了口氣,點頭答應後,又拎過來一個錦墩自己坐了,薑星火則在朱高熾方才坐的錦墩上坐下。
薑星火剛要跟朱棣說說江南的情況和他剛才在五軍都督的事情,朱棣卻直接把朝鮮方麵的奏折扔給了薑星火,說道:“國師看看,能不能看出來什麼門道。”
朱棣既然這麼做,一定是有些意圖在裡麵的,薑星火倒也不急於一時了,他翻了翻奏折,卻不成想,一看奏折,裡麵真是疑點滿滿。
“朝鮮沒了濟州島,戰馬數量還這麼多?一次就能交易上千匹不對,價格不對,還有進貢水牛是做什麼,給江南用的?”
今年年初的時候,為了攻略日本做準備,在大明的威嚇之下,朝鮮國王李芳遠不得已把濟州島割讓給了大明,按理說,沒了這個重要養馬地,朝鮮應該不至於出手這麼闊綽才是。
戰馬在這個時代可是不折不扣的戰略物資,幾十匹都是大買賣,更何況是上千匹。
“俺記得這李芳遠認識父皇?”
朱棣沒有直接解釋,而是點了點頭說道:“朕與李芳遠上次見麵,還是洪武二十七年的時候,那時候朕是燕王,李芳遠是朝鮮五王子,他是來代表李成桂給大明賠罪的,帶了二十匹好馬進貢,走到遼東就都被女真人給劫了,到了北平見了朕,哭的跟個淚人似地,還是朕借了他四十匹良馬,方才讓他平安無恙.這個人情,他李芳遠得還呐。”
薑星火倒是沒想到兩人還有這段過往,如果僅僅是還人情,這段故事聽起來倒是挺講義氣的,可事實真是如此嗎?
薑星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奏折:“陛下怕是沒說完吧。”
“國師果然聰明!”
朱棣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道:“話是此話,原因卻非是這般,實話說了吧,這是朕聽了國師關於女真的預測,打算想個法子削弱朝鮮的軍力女真人就是大明養的一條狗,用來對付朝鮮的,若是能直接削弱朝鮮,女真人自然失去了利用價值。”
經過朱棣的一番解釋,薑星火方才明白過來這封看似不起眼的奏折裡,所蘊含的深意。
高麗作為元朝的征東行省的時候,整個朝鮮半島都成了元朝的養馬場,元朝甚至把來自中亞的優良戰馬送到高麗進行大規模的繁殖和養育,因此繼承了高麗家底的朝鮮王國,在明初這個時期,有著極為龐大的戰馬儲備,甚至可以輕鬆地出動數萬騎兵,這也是朝鮮敢偷偷摸摸向北推邊界線的底氣所在。
而朱棣為了削弱朝鮮的軍力,采取了兩種手段,一種是以市價三分之一的價格強製朝鮮交易戰馬,名為貿易榷市,實際上就是強搶,這交易做了就是自我閹割國力軍力,不做就是給大明開戰的借口,李芳遠也無奈得很;另一種則是強迫朝鮮進貢水牛,大明本身沒有那麼缺水牛而是更缺黃牛,一般情況下即便是缺什麼,也不會一下子要其他宗藩體係內的國家進貢幾萬頭,那吃相太難看,大明還是要臉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朝鮮軍隊除了騎兵頗有實力,弓箭兵也很厲害,而水牛角和水牛筋是製作弓箭的優質材料,這相當於直接撅了原材料的根。
沒了弓和馬,朝鮮軍隊自然就戰力大減了。
至於李芳遠的父兄生病了,好吧,恐怕是李芳遠的心病才對。
李芳遠跟朱棣一樣,是篡位上位的,不同的是李芳遠的父兄還活著,朱棣的父兄早都死光了.明麵上李芳遠是給父兄求藥,實際上,是在結合能否按照洪武朝舊製賜給金印龜紐一事,來一起試探明朝的態度,到底承不承認他這個篡位者的合法性。
朱棣輕飄飄地說道:“朕打算賜李芳遠和他的王後,金印、誥命、冕服、九章、圭玉、珮玉、妃珠翠七翟冠、霞帔、金墜、經籍、八思巴文銀幣等物,藥材都讓太醫院送,那五十匹棉布朕也不要他的了,一並送回去,每年給朕交易一千匹戰馬,每隔數年進貢一批水牛就好了,國師以為處置的是否妥當?”
這便是給了李芳遠麵子,讓他失了裡子的意思了。
大明的賞賜不是那麼好拿的,尤其是這一大串儀式用品,得用戰馬和水牛來換。
薑星火思索片刻,答道:“其他都還妥當,不過薑某以為,朝鮮與安南一南一北,安南三百多萬人口,朝鮮六百多萬人口,加起來就是一千萬人口的市場,這五十匹棉布倒是個由頭.朝鮮人對大明低價買戰馬,定是憤懣極大的,不妨乾脆與其簽訂一份若乾年的《貿易條約》約定價格,用棉布進行自由貿易。”
朱棣聞言怔了怔,問道:
“能直接占便宜,乾嘛要自由貿易?”
朱棣當然在獄中就聽過了薑星火自由貿易和比較優勢理論,但是現在顯然還是陷入到了某種“撥算盤”的誤區之中。
薑星火乾脆問道:“朝鮮人的棉布,一匹布需要多少錢銀子?戰馬賣到日本,又是什麼價格?”
朱棣久在北方,對於這些關鍵物資的交易價格還是大概清楚的,他答道。
“一匹棉布跟日本一樣要1.72錢匹,戰馬在日本怎麼也得翻倍賣個四五十兩,不過朝鮮一向警惕日本,從來都不往日本賣馬。”
朱棣剛剛說完,便是醒悟到了什麼:“國師的意思是,大明跟朝鮮、日本分開貿易?大明用棉布從朝鮮買戰馬,再把戰馬高價賣到日本去,而濟州島既然在大明手裡,大明的水師能隔絕整個海上通道,朝鮮便是後悔也沒了門路,這相當於是大明獨占的貿易!”
“便是如此了。”
薑星火點了點頭:“現在江南棉紡織業的手工工場區,水力大紡車已經大規模地投產了,棉布在源源不斷地製造出來,而且隻需要1錢匹的價格,未來甚至會壓低到0.80.9錢,而貿易約定的價格,是要根據朝鮮國內的物價來定的,而且得讓朝鮮人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譬如1.31.4錢匹,這樣比朝鮮國內便宜的多才好貿易,若是賣的比朝鮮國內還貴,人家自然是不願意貿易的。”
“而且,這樣閹割朝鮮王國的軍力,比強買強賣來的快得多,畢竟強買強賣最多一年也就一千匹,而自由貿易就算事後李芳遠意識到了這一點,隻要《貿易條約》一簽訂,他是攔不住下麵人的,朝鮮王國的控製能力遠比大明弱的多,到時候就有源源不斷的戰馬通過貿易交易到大明,如此一來,大明低價賣出了棉布,賣的時候有的賺,等把戰馬買回來,不論是自用,還是高價出口到日本前文提到,日本武士該時期極為喜歡騎射),還能翻倍賺一筆。”
什麼叫雙贏啊?雙贏的意思,就是大明贏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