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四策【11萬字求月票!】
20230714作者:西湖遇雨
第381章四策【1.1萬字求月票!】
榮國公府,帷扆四閉,明明是白日,但卻半點光都透不進來,陰森極了。
一間偌大的房間裡,地板潔淨無塵,薑星火盤腿坐在上首,雙目微闔,呼吸沉靜。
穿著黑色袈裟的和尚和羽衣鶴氅的道士依次魚貫而入,偏偏卻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當最後一個人進來的時候,薑星火緩慢睜開眼睛,眸子深邃幽暗,如同夜幕下漆黑的潭水般令人看之生畏。
“開始吧。”
朱高煦撓了撓頭,問道:“師父,咋弄?”
這一聲徹底破壞了神秘的氛圍。
事實上今日卻非是在舉行什麼奇奇怪怪的儀式,而是在開會,關於如何準備論戰的會議。
帷扆被拉開,光線照射了進來,塵埃在陽光中翻湧。
“今日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乃是因為如今時局艱難,我們既要統一思想,又要群策群力,商討出一個完整的對策。”
姚廣孝的話語倒不是客套,而是真的時局頗為艱難。
在勘破了“番使傷人案”後,永樂帝龍顏大怒,狠批了鬨出大笑話的禮部,唯一在位的左侍郎王景被臭罵了一頓,讓他專心主持即將到來的【太祖忌日】,而鴻臚寺少卿郇旃倒是沒被下獄,而是被降半級扔到了國子監當司業輔助祭酒胡儼,卓敬因此順利走馬上任禮部尚書,算是給變法派暫時穩住了陣腳。
一兩日的工夫,薑星火做完了接下來關於安南和南洋的幾手布局,自然也是達到了目的,算是不虛此行。
但隨後緊接而來的,變法派便開始了止不住的頹勢。
原因也很簡單,不是變法派變弱了,而是對手變強了。
——南孔這一代的儒宗孔希路,出山了。
在這個聖人不出的時代,南孔雖無衍聖公之名,但威望卻遠超北孔,乃是海內清譽之所在,孔希路除了洪武朝舉行的三教大會出過一次山以外,其餘時間專心在衢州書院教書育人、鑽研學問。
如今孔希路的出山,使得本就占據士林輿論話語權的保守派,氣勢開始急劇地攀升了起來。
在孔希路的號召下,南方許多有名的大儒離開家鄉,開始向南京進發,試圖與剛剛崛起的變法派在輿論和理論上做最後的對抗。
這樣一來,本就岌岌可危的局麵頓時雪上加霜,更讓人絕望。
在這樣的情況下,身居中樞的薑星火等人也難免陷入到焦頭爛額當中,好在老和尚及時趕了回來。
姚廣孝秘密抓捕了一大批建文餘孽,但由於暴昭行事隱秘,許多人都是單線聯係,身份並未暴露,所以眼下到底還有多少暴昭串聯的敵人,尚且不得而知。
總體來看,還是“敵在暗我在明”的形式,而且建文餘孽與保守派混在一起,朝廷中絕大部分文官都是繼承自“洪武建文”時代的官員,具體的身份確認工作很困難,並不能準確地分清楚,某些人到底是基於何種立場反對變法。
總不能說人家就是反對變法,就要給扣個“建文餘孽”的帽子。
若是求個痛快,倒是可以想想全抓起來審問是個什麼場景,但如此一來,怕是朝堂都要空了。
洪武三大案都沒達成的成就,顯然眼下是做不到的。
而且眼下雖然時局艱難,但終歸還沒到山窮水儘的地步,恰恰相反,薑星火不怕有人站出來反對變法,而是怕沒人反對變法,都默默地憋著使壞。
“不能避戰嗎?”張宇初還是本能的心虛,洪武朝時麵對孔希路一敗塗地的挫折感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
袁珙拈了塊海盜們進貢的糕點,入口清涼,頓時精神一振,又喝了口茶方才說道。
“避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麼避?退無可退,隻能決戰。”
初戰即是決戰。
何等慘烈,卻又是何等無奈。
儒教統治了百姓的思想已有上千年之久,如今代表儒教的理學可以輸無數次,但新學一次也輸不起。
輸一次,滿盤皆輸。
當然,這一次新學也不是沒有幫手,最起碼,佛道兩教的領袖人物們,都跟薑星火站在了一條戰線上。
“我覺得在思想、輿論層麵,打這次論戰,是極有必要的。”
卓敬也緩緩說道:“敵人已經打上了門,就算我們力量還不夠強大,可還有給我們壯大的時間嗎?敵人不會給的,這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方能開戰的規矩。”
“同樣,打贏這一仗的意義也很大。”
“隻要能挫敗儒教理學來勢洶洶的進攻,那麼變法與新學,在天下人心中,就不再是倏忽可滅的風中微燭,而將真正地成為一棵參天巨樹!”
說罷這些,卓敬長舒了一口氣。
現階段最主要的事情,莫過於應付眼前這個棘手的難關。
他們需要一個強硬的態度來短暫地統一內部的思想,哪怕是暫時性的。
畢竟他們不僅僅是現在在戰鬥,而且是要將這場戰鬥持續地打下去,直至將整個儒教理學都徹底覆滅為止。
所謂的勝利,從來都不可能唾手可得。
但眼下團結一心打贏第一仗,才好繼續凝聚士氣、壯大隊伍,如滾雪球般直至取得最終勝利。
張宇初皺眉沉吟片刻,說道:“那咱們該如何做?”
這個問題問得好啊這也是薑星火一直以來都比較糾結的事情。
按照計劃的話,新學應該先穩固根基,然後再慢慢圖謀,把理學打落塵埃,取而代之。
可如今孔希路的突然出山,使得新學原本憑借祈雨在京城所積攢的微弱優勢蕩然無存,反而被迫迎接儒教的挑戰。
這樣一來,薑星火想要完成這個目標,就不得不提前發動論戰,甚至還有很大概率會失敗。
但如果失敗了,又或者出現失誤導致了不必要的意外,那麼他們之前積攢下來的一點本錢,恐怕都會毀於一旦,到時候再談什麼變革、推翻舊製,就太遲了。
所以,究竟該怎麼辦呢?
薑星火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眸,腦海裡不停地閃過無數念頭。
儒教理學實在是太過於強大,它仿佛一個吸附在所有人腦海中的寄生藤一般,不斷汲取抽空著每個人心靈裡渴望變革的東西,同時又灌輸著“三綱五常”的那一套理念來禁錮人性,使得不管是陸九淵的“心學”,還是永嘉、永康學派的“事功之學”,都不成氣候。
“所以說,隻要有辦法擊敗儒教這一次來勢洶洶的聲勢,那麼咱們就有希望贏得勝利。”剛剛回京的宋禮緩緩說道。
姚廣孝笑眯眯道:“那不如先拿那位在世孔聖人祭旗吧。”
眾人皆是一怔。
姚廣孝又補充了一句:“你們看這位在世的孔聖人多厲害,洪武朝時,光靠幾篇《論語》便將天下挑戰者殺的得人仰馬翻,不贏他一局,豈非是讀書人之憾?”
“話雖是這麼說.但孔希路畢竟是南孔這一代的儒宗”卓敬也是搖了搖頭。
放狠話當然容易,但嚴格地來說,姚廣孝、張宇初這種佛道兩教的領袖,都是孔希路的手下敗將,若是論辯經,天下之人未有能出其右者,委實令人畏服。
看這些人三言兩語議論半天也沒個說法,朱高煦不禁煩躁了起來。
“看來隻有師父才是他的對手了。”
“師父且說怎麼做,我們去做便是,嘰嘰歪歪有個什麼勁兒?”
聽了朱高煦的話,大家倒也不惱,一是修心養氣的功夫都到位,二是也都知道朱高煦的作用不可或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一個合格的團體,既要有提筆杆子的,也要有拿刀把子的,光靠其中任一一方都成不了事,必須要緊密結合在一起。
一直沒說話的薑星火心中念頭抵定,卻是忽然開口說道。
“這一次,不妨就用最激進的方式,來反擊儒教理學的進攻。”
“哦?”
宋禮頗為詫異地看了一眼薑星火,問道:“意思是?”
薑星火平靜道:“變法革新,曆朝曆代都有不斷嘗試的例子,但這個革新的過程往往伴隨著血與火,但大多數變法最終都化為泡影,消散在曆史的煙雲裡。”
“究其根本,便是思想層麵的變革沒有跟上,那麼問題來了,怎麼進行有計劃有步驟的思想變革?這絕非大而化之的一句話可以概括。”
說到這裡,薑星火頓了頓,抬眸環視了一圈在場的眾人,最終落在姚廣孝身上:“這一次,我們得做些不一樣的事。”
卓敬捋了捋胡須,笑道:“願聞其詳。”
“諸位還請仔細想想,第一個問題,我們的敵人有哪些人?能被從社會身份上劃分為哪幾類?”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在大明,儒教這個大而化之的概念,最頂層自然是對聖人的祭祀與崇拜。
因此,孔孟等儒家聖人,乃至北宋五子的後人,都享有著崇高的社會地位與輿論話語權,這一批聖人之後,是儒教堪稱萬世不變的受益者.君不見,衍聖公靠著孔子已經富貴了多少代了?勳貴尚且隻是與國同休,衍聖公簡直是與儒教同休。
第一類敵人,聖人之後。
緊接著,就是在次頂層,是從受教育直到入仕都深受儒教理學影響的文官們,他們充斥著廟堂乃至天下各處官府。
理學被定為科舉考試的考試標準,是由官府頒布律法、編撰典籍、引導民眾,並控製著文教的流向。
反過來說,官僚機構也受儒教理學的操縱,各個衙署、學宮都被儒教理學滲透。
第二類敵人,文官。
在儒教的中層,則是文官的預備役,也就是士子,以及相應的書院、私塾。
很多書院,在地方上擁有超然地位,甚至連當地的官員在一些相關事情上都得聽他們的。
這便是因為,書院的院長、先生,通常都是致仕的官員亦或是在科舉路上無法再進一步的士子。
文官是士子的上一層,而文官同樣也會在致仕後來到這一層,以儒者的身份教導士子,被儒教理學培養出來的他們,會繼續培養下一代,如此一代又一代,循環不休。
第三類敵人,士子。
在儒教的底層,便是天下不可計數的百姓們,他們拚儘全力地勞作,隻為讓自家的孩子,也踏上這條路,努力往上爬,從而徹底改變命運。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第四類敵人,信眾。
正是因為如此複雜、極為龐大且能上下流通的關係網絡,儒教的理學才能維持近乎二百餘年的繁榮昌盛,始終壓得所有學派都抬不起頭來。
儒教理學是以孔孟之學為核心的理論,但儒教理學卻並非全是純粹的孔孟之學,在這個過程中,除了被縫合出來用來自圓其說的部分,還涉及到了更加深遠的哲學領域。
見眾人已經思考完畢,薑星火開口道。
“聖人之後、文官、士子、信眾。”
“諸位覺得,對付這四類敵人,我們該采取怎樣的手段?”
“這”
聽到薑星火問出的話語,房間內再度陷入沉默當中。
他們雖然基本都曾經深刻鑽研過儒教理學,現在或曾經也都擔任過朝廷的重要職位,但要是馬上讓他們拿出具體的方案來,卻也沒那麼容易。
最終,還是宋禮先行打破沉寂:“我們可以從這四類敵人當中找出突破點,比如文官,若是能將變法的勢頭壓過守舊的勢頭,那麼很多文官對於理學的信仰其實並不堅定,隻是將其當做通過科舉走入仕途的敲門磚而已,一旦變法勢大,恐怕也難免要為了自身利益而改換門庭,投向我們這邊吧?”
宋禮的思路固然沒錯,但這卻不是薑星火想要的。
“我說過,我們這一次要做跟以往曆代變法都不一樣的事.要全麵出擊。”
薑星火正襟危坐,說道:“第一個,便是削減聖人崇拜與聖人之後的特權。”
宋禮驚訝道:“那豈不是要跟天下人作對?”
“我等本就是逆流而動。”
卓敬撚須道:“可以這麼乾!不過在做之前,需得先查清楚情況,想明白對策。”
張宇初亦附和道:“正該如此。”
薑星火微微頷首,說道:“不錯,這件事需得謹慎,不過眼下確實有一個契機。”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
姚廣孝抬首笑道,三角眼中精光熠熠:“諸位可還記得李至剛是倒在哪封奏疏上?”
“自然記得,黃信那封諫書,文風可謂犀利.君子為國不為身,故犯顏諫淨死且不避;小人為身不為國,惟讒韜麵艘,以苟富貴。明君樂諫淨而國以興,昏君樂才韜而國以亡。桀紂殺龍,逢比乾,明效具在”
還沒等卓敬複誦完畢,姚廣孝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
“我派出去的人挖到紂王墓了。”
“啥?”朱高煦愣了愣。
所有人都被這個消息驚住了刹那。
姚廣孝笑吟吟地看著眾人,似乎早已預料到他們會如此表情。
張宇初張大嘴巴,幾息後才緩過神來,他連忙問姚廣孝:“沒弄錯吧?這種事兒可不能亂開玩笑!”
“隔了幾千年,紂王墓是怎麼發現的?”
姚廣孝伸手捋了一把胡須,慢吞吞地說道:“因為要給薑聖挖墳。”
彆誤會,不是詛咒,是真的字麵意義上的“挖墳”。
薑星火在出獄時,為了確定自己之前在不同曆史線上的七次穿越,究竟是不是跟此方世界的大明處於同一條曆史線上,或者說,自己改變的曆史到底受不受到未來既定事實的影響,所以委托老和尚派人去挖自己在北宋時期留下的墳塚。
很遺憾,自己的墳頭沒挖到,反而把紂王他老人家的墳給刨出來了。
紂王在同周武王牧野大戰失敗後,登上鹿台自焚,商朝由此滅亡,周朝建立後周武王為顯示他不絕人祀的仁君風範,允許紂王的後代葬其遺骨,紂王的兒子武庚遵照紂王“死後葬於淇河之中”的遺命,命人截斷淇水,在河床上鑿豎穴而葬,封口後河水照流,而後河流偏移,墓穴便與河床埋在了一起,也正是因為如此,埋藏在河流故道下的紂王墓始終沒有被人發現。
紂王墓在薑星火前世,是20世紀才發掘的,發掘的時候,便已經被盜墓賊光顧過了,出土的物品並不完整。
而此次姚廣孝發掘,卻發現了不少好東西。
“當初我收到派出去的人回信之時,便感覺蹊蹺,於是命人暗中查探,果真發現了古怪的事——裡麵有很多的龜甲,龜甲上麵還記錄了類似文字的符號,這些文字形態複雜,筆畫粗壯,筆畫數目繁多,形式上粗獷、自然,並不能辨認出具體的含義。”
“那時候我還不能確定,於是跟在江南的薑聖通信,方才確認,這就是傳說中的上古文字!”
事實上,在薑星火的前世,甲骨文最初的研究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當時已經發現了一些甲骨文的文字,但是並無有名的研究者留下記錄,直到清朝中晚期,隨著甲骨文的大量發現,才逐漸形成了比較完整的研究體係。
這就意味著解釋權在我啊!
非但如此,商朝墓葬,尤其是商紂王的墓葬,對於論戰有著極為重要的特殊意義,眾人都意識到了這件事的重大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