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妙哉!”
黃信嘖嘖稱奇,口中道:“想不到你這人雖然禍亂朝綱,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奸之輩,做學問倒是嚴謹得很,這本體性、實體性,真是我平生僅見的精妙定義想來有如此嚴謹準確的定義,你倒是真能把‘體物’的方法給解出來,不得不承認,是我方才在心底小看你了!”
對於這不知是褒是貶的評價,薑星火沒有回應。
孔希路依舊沉默。
他的內心隻剩下了最後一絲希冀。
薑星火的目光變得淩厲起來:“其三,存在性!”
“所謂存在性,指兩個及以上的物體,由一個物體的本體性的存在,而對其他物體產生影響,繼而影響到實體性的性質換言之,它是物體裡麵借助本體性的特殊構造而改變另一個物體的本體性,使它以不同於以前的方式作用於人等感知對象的感官的能力,譬如太陽有使蠟燭變白的能力,火有使鉛融化的能力。”
紀綱稍稍消化了一下,就明白了薑星火的意思。
“還是我手裡的這個桃子,現在是啃了一大半,可還有一部分看起來完好,這是一個物體的本體性所反映在我眼裡的實在性,而如果我把桃子拍到牆上,定然會變得稀爛,因為牆這個物體本體性的存在,所以兩者交互,對桃子的本體性造成了影響,繼而改變了我眼裡桃子的實在性,這就是存在性的意思。”
“正是如此,紀指揮使聰明。”薑星火隨口誇了紀綱一句。
紀綱鼻頭一酸,多少年了,從上學開始,就沒人誇過我聰明。
是因為我笨嗎?肯定是因為以前的先生不行啊!
要是早遇到薑星火這樣的先生,我不是早考中進士了?至於我一個書生,求著燕王跟他造反搏個前程,戰場上好幾次差點身首異處嗎?
紀綱心思如何暫且不提,薑星火隻是笑吟吟地看著孔希路問道。
“我對物體三種性質的定義,你覺得可還準確?”
孔希路此時即便是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薑星火對於物體性質的定義,簡直是精妙到巔峰,一絲一毫都不差。
而且最重要的是,薑星火講的太清晰了。
物體本身的性質,就是本體性;人對於物體的感知,就是實體性;一個物體的本體性影響另一個物體的本體性,繼而改變了實體性,那就是存在性。
這麼清晰、精準、簡潔的定義,甚至讓孔希路感覺到了.美。
是的,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就仿佛是宇宙至理一般,而且任由孔希路如何尋找錯處,都找不到。
在薑星火的認知論的定義麵前,孔希路忽然覺得,程朱理學的定義,就是詔獄裡那令人發嘔的茅草堆,表麵上看著還算乾淨有序,揭開到底下,早已發黑發黃。
“凡形色之具於吾身,無非物也,而各有則焉。”
“目之於色,耳之於聲,口鼻之於臭味,接乎外物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
“知其體物而不可遺,則天下之理得矣。”
孔希路口中的呢喃越來越小,直至最後頹然苦笑。
“這般‘體物’,若是能做到‘不可遺’,方才荒唐吧。”
孔希路直到現在,都還有些如在夢中。
但是他終歸是想明白了,自己窮究理學數十年,辯經天下無敵手,這一次不是輸在自己看的書不夠多,研究的道理不夠深刻,辯論技巧不夠刁鑽。
而是輸在,他根本沒從理學上學過,這個問題到底該如何解。
這就相當於,超綱了。
可輸了,就是輸了。
孔希路雖然心神動搖,眼前有些白色星點不停閃爍,腦海前庭和頸椎兩處也是不住地發脹,但他還是顫顫巍巍地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孔希路整理衣冠,直到確認自己沒有失“禮”後,方才對著薑星火深深一揖。
“棋差一著,老夫認負。”
不管是自己騙自己也好,思想根深蒂固也罷,孔希路的一生,都在恪守他的“君子之道”。
黃信和李至剛,都陷入了某種難以言喻的震撼當中。
孔希路,一代儒宗,辯經天下無敵數十載。
如今,竟然輸給了薑星火?他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隻是當這個可能,真的成為現實的時候,還是令人忍不住有些恍惚和不可置信了起來。
而且,孔希路是真的看起來輸的心服口服。
薑星火沒有用任何詭辯的技巧,而是用實實在在的開創性的定義,解決了認知論這個重要哲學命題裡關於物體的性質定義。
物體的性質,也就是“物”,是“體物”這個認知過程的前提條件,而沒有“體物”,就不能得到“天理”,換言之,薑星火解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地基性的問題,把理學一直以來都無法填補,隻能用“誠”給遮掩的大坑,填上了一半。
至於另一半,則是如何“體”,也就是如何認知事物的過程。
那麼,到底該如何認知事物呢?自然是要用科學。
紀綱對著孔希路說道:“你這老夫子,且念得國師的好,眼下詔獄裡隻有我們幾個人,你輸了倒也體麵些,若不是國若不是我讓人把你‘請’來,大庭廣眾,當著數千上萬人的麵辯經輸給國師,我還真怕你下不來台,吐血三升,把命搭在台子上麵。”
孔希路此時,也唯有苦笑。
不是認同,而是失敗者沒什麼好反駁的。
輸了,說什麼都是錯的。
薑星火擺了擺手,止住了紀綱的話頭。
不得不承認,孔希路確實很強,如果不是孔希路犯了思維盲區的錯誤,恐怕薑星火今日最多隻能是堪堪與他戰平。
不過贏了就是贏了,薑星火眼下當然也難免在心中產生了些許喜悅感與自豪感,但他知道,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畢竟戰勝孔希路,固然值得高興,但戰勝孔希路本人,從來都不是他的目的。
如果用“意義怪”的話,那就是說的難聽點,一個老頭子,你把他辯贏了又能如何?辯經本身又有什麼意義呢?
意義當然是有的。
孔希路無論是身份還是學問、資曆,都是當之無愧的天下儒家執牛耳者,贏了他,這個世界的思想變革,才算搬開了一個攔路石,有了通往新路的方向。
是的,薑星火從來都沒打算給程朱理學添磚加瓦。
這一次,他不做裱糊匠了,他要直接捅開窟窿,自己造兩間新屋子。
一間放“科學”,一間放“實學”,房子門口豎塊名為“新學”的牌子。
至於怎麼造這兩間新屋子,便是薑星火接下來要做的大事。
那就是區分出【本體界】與【現象界】。
而如果能成功區分出【本體界】這間屋子,薑星火則可以將所有近代“科學”都塞進去。
成功區分出【現象界】這間屋子,薑星火就能在這座屋子裡,用實學對抗理學,而且不擔心把幼小的科學給波及到。
之所以選擇實學,是因為畢竟明儒繼承自宋儒,既然薑星火不能把天下儒生全都突突了,還得用這些知識分子當官乾活,那麼哲學層麵,就還得用儒學的框架。
實話實說,在古代直接傳播科學,不被官府抓起來,也得被人當傻子看,而且科學是解釋不了大部分哲學問題的,單靠是科學取代不了理學。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能打敗魔法的,隻能是另一種魔法。
好在南宋儒學又不僅僅是理學一家,而是有著理學、心學、實學三個分支.理學是敵人沒得選,而心學這種唯心的東西,天然跟唯物的科學不搭配,薑星火可以傳播出去,作為擾亂理學的工具,但決不可作為自己的學問。
所以,薑星火選擇是實學,也就是繼承自葉適的永嘉學派和陳亮永康學派的事功之學,事功之學主張“務實而不務虛”,以實踐檢驗真理,再過契合不過。
說白了,實學隻是一個學術框架而已,這個框架裡的東西,薑星火完全可以自己刪改。
薑星火可以把自己縫合研發出來的“以矛盾解太極”、“知行夾持循環無端,以致良知”、“先驗人性論”、“物質三性”這些東西都塞進來,而實學裡原本不合時宜的東西,也可以刪掉。
有了學術淵源,也就是有了“道統”,不是無根之浮萍世人接受起來就容易多了,遠比自己憑空創造一門哲學,在推廣的難度上低得多。
甚至不誇張的說,大明既然可以選擇理學作為官方學問,理論上自然也可以選擇薑星火的實學作為官方學問畢竟,在薑星火前世的曆史上,在徐階當政的那幾年,心學可就差點成了大明新的官方學問。
如此一來,新學包括了本體界的“科學”,與現象界的“實學”,並且能做到二者互不乾擾,為近代科學的發展圈下一片廣闊的土地。
不過這是接下來的主線任務,今日卻是還有一個小小的支線任務。
就在孔希路覺得薑星火差不多也該回禮,結束這場辯經的時候,薑星火忽然說道。
“孔老夫子,今日我給你指一條新路,你可願意走幾步看看?”
“新路?”
孔希路的目光中有些疑惑。
“方才講了事物的本體性、實在性、存在性這三性,而這隻是‘體物’裡麵的‘物’而已,你覺得,就不能繼續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去琢磨怎麼‘體’嗎?”
“自然是有想過的”
孔希路倒也坦誠:“可無非就是對著物體端詳、琢磨,先賢都是這麼做的,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
薑星火笑了笑:“人眼又能看多精細?無非是將視線集中在某處,使其變化更明顯而已。”
頓了頓之後,他接著道:“世界上最複雜的事物是它的表象,最簡單的表象卻往往蘊含著真理,所以人要想看透世間萬物,首先便需要找到最簡單的那個點。”
孔希路微微皺眉,似乎還是沒有完全領悟。
薑星火並不意外,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以前在詔獄裡的時候開了個掃盲班,裡麵有個學員叫小五,瘦瘦高高,是個市井裡走街串巷替人磨鏡子的,出獄的時候我委托了他一件事,如今他做好了,孔老夫子怕是還得在詔獄裡待一段時間,若是閒著無聊,便自個研究吧。”
說罷,薑星火招了招手,王斌把一個用方盒子盛著的物件拿了過來。
打開方盒子一看,赫然是個水晶石做鏡片打磨出來的顯微鏡。
如何跟理學的“獲取概念→得到天理”一樣,做到“獲取沙子→得到玻璃”,薑星火還得回憶研究一下,但是吧,雖然薑星火窮,可他身邊的人都挺富的,水晶石是鄭和從南洋帶回來送給他的,沒花錢。
所以手工磨出來高成本顯微鏡先做個試驗品,送給重要人物們,先普及一下科學的認知論方法,是絕對沒問題的。
有了“物質三性”的定義,以及顯微鏡具體的觀測手段,“體物”這東西,理學沒研究明白,薑星火的新學算是研究明白了,這就是正經的道統之爭,得勝自然可以吸引更多地信眾。
把水晶石顯微鏡和附帶的使用說明遞給孔希路,薑星火說道:“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孔老夫子便先研究研究這桃子表皮吧,免得每天都得靠‘誠’,委實讓人心累這東西跟人不一樣,有本體性,哪天心不誠也不影響你‘體物’。”
紙上的使用說明很簡單,孔希路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他將信將疑地拿過了這個不用靠“誠”就能“體物”的新玩意。
“有違聖人訓。”
孔希路嘀咕著用小鑷子撕下一小片桃子表皮,放在了水晶石顯微鏡下麵。
隨後,把眼睛對準了鏡子,下一瞬間,整個人似乎石化住了。
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向他打開。
大門後麵,是理學從未教過的如何“體物”的方法。
“孔公?”黃信看他的樣子不對勁,揚聲試探問道。
“彆煩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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