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在的永樂時代,內閣隻是一個臨時性的辦事機構,內閣成員的身份,屬於是三楊的“差遣”,他們的編製是放在翰林院的。比如楊士奇、楊溥的職位都是翰林院編修正七品),楊榮則是今年剛提了翰林院侍讀正六品),而在他們之前飛升出去的解縉,仕途履曆是先任翰林院侍讀,隨後任《太祖高皇帝實錄》編修官,修完《實錄》升任了翰林院侍讀學士從五品),拿到了《永樂大典》總裁官和總裁變法事務衙門副總裁官兩個差遣,繼而在兩淮鹽使司貪墨案後,直接飛升到了翰林院的一把手,也就是翰林院學士正五品),養了幾個月傷,補了鴻臚寺卿正四品)的職位。
彆看三楊天天指點江山,按理說也是能青史留名的三人組,但在永樂初年,解縉無論是才學、名望還是能力,都是穩壓他們一頭的,“連中三元”的含金量懂不懂啊?
而第一屆內閣裡,學術水平最高的就是解縉和胡儼,胡儼是鑽研理學數十年的醇儒,而解縉則是不僅理學學得好,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音樂更是全能。
終明一朝,解縉書法都是能排在前列的,其人楷、行、草皆能,尤其是草書甚至影響到晚明不少書家,其草書筆法學自危素、周伯琦,並直追唐宋諸家,以米芾、懷素等人為來源,化用古法自成一派,落筆縱橫超逸、灑脫奔放。
彆的不說,單單是薑星火那一手“蚯蚓行路”的字體,就是被解縉給硬扳回來的,現在薑星火批閱公文的時候寫小楷和行楷,也算是能拿得出手了。
所以解縉這時候都剛剛穿上緋袍,也就彆指望年輕的三楊能真乾出什麼大事了,而這份名單交給三楊的意義,就是皇帝要派他們去國子監當場記筆記是的,也就是個書記員的活,以他們的學識水平和學術地位,甚至不夠上場參加辯論。
不過跟他們同期的年輕人比,三楊的前途無疑是光明且遠大的,翰林們是有明確的業務工作的,最基本的就是朝廷的編書工作,諸如纂修實錄、史誌諸書等等,要是碰到不修書的皇帝,或者先帝實錄沒那麼麻煩,那就輕省了,幾年沒事乾都是常態,平常就是詩文唱和或者給皇室講講課,但遇到永樂帝這種喜歡修書的,可就慘了。….
現在翰林院的絕大部分翰林,都進了《永樂大典》的編撰組,跟三楊同一批的翰林們,這時候都在翰林院天天抄書抄到頭暈眼花呢.剩下三楊等寥寥幾人,負責日常參與起草文書詔令。
不管怎麼說,無論是起草文書詔令還是去國子監記筆記,對於三楊來說,都不是什麼繁重差事,這幾位才華橫溢、心比天高的年輕人,一邊體驗著極度接近帝國權力中心的信息差,一邊如同透明人一般隻能看不能做什麼,心態也是比較複雜就是了。
討論完了名單的八卦,三楊又處置了一番內閣的事務,便一起坐在值房裡喝茶了。
眼瞅著要夕陽西下,楊士奇說了些關起門的話。
“伱們說,這變法是不是真就是無可阻擋了?”
三楊年齡相仿,性情、品行更是高度投契,雖說不是親兄弟,但這麼久時間報團取暖下來,卻是跟親兄弟也差不了多少了,再加上都在朱高熾這邊,是堅定的大皇子派,所以有些話也不是不能說。
對於楊士奇的心灰意懶,楊榮並沒有太過意外。
一開始,對於變法這件事,誰也不看好。
當時薑星火還在詔獄裡蹲著,沒有人支持變法,變法唯一的支持者就是黑衣宰相姚廣孝。
而正是因為姚廣孝的大力支持,再加上皇帝的態度傾向於變法,才有了從建文四年開始轟轟烈烈的新政序幕。
變法新政的一開始就不順利,景清的血誓給變法籠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被鼓動來集體叩闕的國子監監生們,更是差點讓變法半路崩殂。
是薑星火一次次力挽狂瀾的神奇表現,才讓變法順利度過了最開始的階段。
但艱難的後續還在繼續,江南的叛亂、繁重的治水直到決定變法是否名正言順的“王霸義利古今”三辯。
再往後,就是奉天殿廷辯,這個大明版本的鹽鐵會議,確立了經濟發展的新方向,而沿著這個新方向,大明開始用一年的時間初步發展了工業和商業,並且見到了顯著的經濟成效。
現在回首看來,這一切明明隻是一年多不到兩年間發生的事情,對於他們這些親曆者,或者說旁觀者來說,卻是長的像十年。
變法的一步步走來,都是三楊看在眼裡的,從無人與共,到逐步壯大,直到今天變法派開始在朝廷上占據了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中高層職位,開始在政治、經濟等思辨命題上取得了全方位的勝利,開始大力發展工農業和國內外商業。
而一股不知不覺“被落後”的心態,也因此在三楊心中產生。
不知怎地,他們這些舊時代的精英,他們這些青年才俊,就開始落後於時代了。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明日之國子監思辨,與昔日“古今王霸義利”三辯,又是何其相似。….
可與那時沒人信薑星火能贏的情況比,現在又有幾個人相信胡儼能贏呢?
薑星火現在身上,是真的有一股“勢”,變法之路,即是未來之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大勢已成,隻能寄希望於胡祭酒有非同一般的表現了。”
楊溥跟胡儼沒那麼熟,但這時候也隻能是來到了“相信胡儼”的環節。
顯而易見的是,除了胡儼,剩下幾個薑星火的手下敗將和邊角料角色,都屬於是關二爺斬華雄之前鋪墊的祖茂、俞涉、潘鳳.想要完全指望他們是不行了。
“真是不甘心啊。”
楊榮苦笑一聲,他未嘗不能共情楊士奇的感受。
可這時候楊士奇卻是思忖半天後,咬牙起身道。
“同樣的年紀,同樣自比天才,可看看莫說是薑星火,我們就連解縉都差得遠每日自怨自艾,幻想著真能有誰力挽狂瀾,亦或是幻想著坐看人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又有什麼用呢?”
“你要做什麼?”
楊溥入閣最晚,又為人謹慎,有時候謹慎的甚至有些過頭,很少做冒險的舉動,因此看這幅樣子,有些難以理解。
按照楊溥的心態,內閣這幾位都是底層打工人,就算自覺才華橫溢心比天高,有時候指點江山發泄一下也就算了,這不還沒到咱們大展拳腳的時代嗎?慢慢熬唄,有什麼坐不住的。
可楊士奇卻非是如此,跟楊榮善於察言觀色且恃才自傲的略微矛盾性格不同,楊士奇早年嚴酷的生活環境造就成他堅韌不拔且始終想爭當第一的性格。
可楊士奇的才學雖高,入仕以來,卻始終處於一個“天外有天”的壓抑狀態,不僅內閣裡有十年前就是大明第一才子,那位“連中三元”的解縉解大紳鎮壓,就連解縉頭上,還有更變態的謫仙人薑星火鎮壓著,楊士奇始終是抬不起頭的狀態。
這種心理,就跟某一界凡間頂級天才,千辛萬苦渡過天劫飛升成仙以後,發現自己特麼的隻是圍攻猴子的十萬天兵天將之一。
一瞬間,心態就崩了啊!
其實說實話,莫說是薑星火,就連解縉,恐怕都沒怎麼拿三楊當對手。
但不知不覺,長久以來三楊這撥次一點的天才,始終被壓抑著有句話說得好,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眼瞅著變法派就要在這最後一次關於“吏風、世風、學風”的思想論戰中畢其功於一役,以後整個大明的思想就要被徹底統一到一個方向,楊士奇終於是坐不住了。
不管他相不相信胡儼,這次他都想自己上!
“明日之辯,我定要參加。”
聽著楊士奇擲地有聲的話,楊榮認真地打量了一下這位老朋友。
這是真豁出去了啊。
楊士奇要參加,肯定是去做反方辯手的,不可能給薑星火搖旗呐喊。….
可薑星火現在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你出去跟頂頭上司在他的原則問題上公然作對,你看穿不穿你小鞋就完事了。
辦公室裡幾個同事私下搞小團體,不認同頂頭上司的觀點和管理方法是一個性質,你公開化了,那就是另一個性質了。
“冷靜點。”
“我現在就很冷靜。”
楊士奇沒在值房裡像是往常一樣來回踱步,而是認真地看著楊榮和楊溥,問道:“咱們點翰林,進內閣,意義是什麼?”
“翰林養望,內閣曆練。”楊溥的回答屬於標準答案,沒什麼毛病。
“養望?天底下還有比現在更能養望的機會嗎?至於曆練.現在曆練也曆練過了,中樞就這些事,大不了,給我外放到地方當縣令去。”
楊士奇顯然是深思熟慮過了,他對著兩位好友認真說道:“我明日想要出戰,不求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隻是這一年以來,所行所思,實在是相悖的難受,心中一口氣鬱結在這裡了,不抒發出來,心頭委實是難受得緊,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見楊士奇如此坦誠,楊榮也是心有戚戚,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被薑星火的光明遮蓋的沒有任何發光的機會,原本也是自覺光芒萬丈的存在,可惜現在就跟米粒之光與昊日爭輝一樣。
隻不過跟楊士奇比起來,楊榮更能忍耐罷了。
三楊裡反倒是入閣最晚的楊溥,因為沒有親身經曆過薑星火在詔獄中講課的那段時間,沒經曆過眼看著薑星火從一介階下囚,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獲得今天的成就,所以心理落差才沒這麼大,再加上楊溥為人謹慎,心態也比較平和,就沒那麼難以接受。
可楊溥對於楊士奇的心態,也是能理解的。
“那你有幾分把握?”楊溥問道。
楊士奇躊躇片刻,答道:“三分,我先去試試,若是這事成了,再與你們商議具體論點。”
“可若是薑星火不同意呢?名單畢竟是他決定的。”
“那我就入宮去尋陛下無論如何,我也得去試試。”
見楊士奇已經決絕到這份上,楊榮和楊溥自然也不好阻攔,看著楊士奇前往總裁變法事務衙門尋薑星火,也隻能靜待佳音了。
說實話,就算是楊士奇被薑星火劈頭蓋臉罵一頓,或者乾脆讓人給打出來,楊榮和楊溥都不會有半點意外。
但意外還是來了。
沒多久,楊士奇就回來了。
手上的名單多了他的名字,薑星火親筆簽的,很工整的小楷。
“怎麼說的?”
楊榮的麵色有些古怪,咽了口唾沫。
楊溥也是扭頭湊了過來,眼神中帶著些探尋。
“莫不是薑星火以為你要去幫他?”
楊士奇隻是默然地搖了搖頭,神情頗有些失魂落魄。
他跌坐在值房的坐榻上,抓著毯子半晌沒說話,差點給楊榮和楊溥嚇到。
楊榮走過來拍了拍楊士奇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胳膊,沒看到有什麼明顯的傷痕,不像是被人揍了的樣子.不過這種念頭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國朝還是有體統和規矩的,再怎麼不對付,也不至於真動手打人。
“怎麼了?莫非是罵你了?”
“沒有。”
楊士奇這才回過神來,神色複雜地說道:“他隻說,你來了。”
“我問此言何意,他說之前與榮國公打賭,賭我看了名單會來,今天日落前我來了,他很高興,終究是有些心氣,這一局才算是有意思。”
此言一出,楊榮和楊溥相視一眼,皆是啞然。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自家心思都被人拿捏的死死的,說到底,也沒跳出棋子的格局,就連上場也得棋手允了方才有機會。
從心理上來講,就已經被降維打擊了。
而薑星火這等氣度,這等格局,也委實是讓他們內心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情。
可楊士奇畢竟是楊士奇,被打擊的狀態也就是片刻,旋即振作起來,對楊榮和楊溥說道。
“來,今夜你們來我府上,既然給我這個機會,我就不信,真就一點破局的辦法都沒有。”
(本章完)
39314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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