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清丈田畝過程中這些人玩“縮弓”的把戲,是能被直接發現拆穿的,是有切實證據的。但是這些隱瞞不報的情況,人家完全可以說自己確實不知道、不知情。
這種無法證偽的事情,如果大開殺戒,既不符合法度,也不符合基本的情理。
他說不知道,既有可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有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薑星火不可能因為這些差役胥吏不主動舉報地主士紳的種種“投靠”行為就把人都砍了,人家在地方上混,確實不太可能為了朝廷的事情,把地頭蛇都得罪死。
這些胥吏差役不敢偷奸耍滑老老實實清丈田畝就已經不錯了,指望這些人在“投靠”問題上得罪人,不現實。
那麼怎麼解決地主士紳的“投靠”問題呢?
通過“雙冊”來核定的話,效果不太好,因為這些人玩飛灑、詭寄、花分、掛虛的把戲,又不是一年兩年了,做戲做全套,肯定在官府的冊麵上都偽造好了。
而農人舉報,很多人又確實沒這膽子。
因為舉報完,在朝廷的主持下,士紳可能確實把土地還給你了,但問題是以後怎麼辦呢?
朝廷的軍隊和清田的官員,不可能永遠都住在這裡,總有走的時候。
等這些人走了,那士紳的打擊報複,一介小民,如何承受得住?
都不需要上升到什麼人身威脅的地步,隻需要讓你在鄉間被孤立,孩子不能上私塾,就已經足夠讓一個家庭崩潰了。
這還是講點臉麵的,若是遇到不講臉麵的,就是把你全家都趁夜做了,又能如何呢?
在大明現行的製度下,底層案件主要是宗族自行裁決,可能沒人會報官,就算報了,現在又沒有現代社會的監控設備,查不到人證物證,也隻能成為懸案。
所以,農人舉報是要考慮後果的,很多人沒這膽子。
薑星火看向李景隆,李景隆給了他一個默契的眼神。
小人畏威而不畏德,沒辦法,看來還是得上強度。
“投靠的問題,我們自有解決辦法。”
很快,李縣令就知道國師的“解決辦法”是什麼了。
簡單、乾脆、有效。
一共就兩點。
一,士紳不主動向官府自首,一旦被官府查出來有“投靠”問題,輕則全家充軍流放,重則直係斬首。….
二,胥吏和差役主動檢舉,視為立功表現,輕則賞賜金銀田畝,重則調入大明行政學校進修,畢業後分配為官。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黑暗森林就此形成了,在這座森林裡,以往高高在上的士紳成了獵物,而卑賤的胥吏,反而瞪著通紅的眼睛,盯著想要從士紳身上扒層皮下來。
不用說,什麼金銀田畝,朝廷是不會出的,都是從士紳家裡抄出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但這種合法薅羊毛的機會,很多人一輩子都碰不到一次。
在大明打家劫舍有風險,很容易淪為明軍的軍功,但這種抄家獲益卻毫無風險,隻需要出賣自己已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就可以了。
充軍流放的士紳,又有什麼報複能力可言呢?農人確實怕士紳報複,但作為城池裡生活的胥吏差役,本身也不是像鄉間農人那般好拿捏的,都有各自的勢力庇護。
薑星火簡簡單單一招“猜疑鏈”,就讓胥吏差役和士紳地主這兩對原本親密無間的群體,不僅產生了巨大的裂痕,而且互相視若仇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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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熟府鄉下的陳家,內堂寬敞明亮,地麵鋪設了厚厚的地磚,裡麵擺著不少的家具,都是木器,看起來就不便宜。
內堂外,有兩名身材魁梧的壯漢,守衛在門邊。
見一位員外打扮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們立刻行禮。
“家主!”
那人點頭回了個禮,然後走到正中,坐到主位上,旁邊已經有幾人等著。
“今天叫各房的人來,是有大事想商量一下。”
坐在旁邊椅子上的人聽著,臉色有點不好看。
他們平常在鄉裡囂張跋扈慣了,根本不將朝廷放在眼中,如果是以前,這位家主肯定會忍氣吞聲,但是現在情況無比危急,各房這些眼界窄到沒邊的混賬還是沒有半點危機感,就讓他忍無可忍了。
忍無可忍,陳家家主自然就不用忍了,他開口道:“縣裡的通知,你們都看到了嗎?”
二房和三房對視一眼,接著中間的三房開口道:“自然是看到了,可現在夏收,現在要把田地和田地裡的收入,全部上交朝廷?”
“要我看,朝廷就是嚇唬人的,那些稅卒下來也沒查出什麼來,在這裡咱們陳家就是規矩!更何況,如果都把那些投靠的田地交上去,咱們活不活了?恐怕,咱們這一大家子,會撐不過今年冬天的!”
這時候又有人說道:“咱們賬冊做的齊全,都這麼多年了,哪有朝廷一嚇唬就自己都交代的道理?損失太大了。”
陳家家主的臉色變幻不定。
這個時候,旁邊四房的人說道:“是啊,如果都收的話,咱們家沒了田,還真就不如死了算了。”
眾人一唱一和,把陳家家主說的啞口無言。….
他揉著眉心,有些頭疼的歎息一聲:“所以你們就算是死,也不願意交投靠的田?”
“哪有那麼嚴重。”
“要交你們長房交,興許交上去了,朝廷就不為難咱們了呢。”
看著這群捂緊了自己飯盆的族人,陳家家主徹底無可奈何。
他們雖然眼皮子淺,但其實都是一個聰明人,朝廷的公告發下來,很快就想通了其中關鍵。
朝廷這麼做,無非是想讓胥吏和他們互相攀咬,從而讓朝廷的稅收能夠提高,而且還不影響到其他百姓。
現在就看雙方能不能沉住氣,不鬨到兩敗俱傷的局麵。
或者說,看平時給胥吏們輸送的利益夠不夠,如果長遠的利益,能夠大過朝廷給予的,這些胥吏肯定不會選擇撕破臉皮。
然而就在這時,外麵慌張地傳來了聲音。
“不好了,有朝廷的兵馬過來了!”
很快,軍隊和這裡的稅卒,已經縣城裡的胥吏差役,都趕了過來。
當先領頭的一名穿著盔甲的年輕軍官走到廳堂正中站定,目光環顧著眾人,沉聲問道:“陳家的陳海山呢?”
陳家家主站了出來,躬身行禮。
“在下陳海山,不知閣下.”
“稅卒衛,朱勇。”
“這次我是奉命前來查處投靠問題的,在查清楚之前,如有反抗的,就地處決。”
“什麼?!”
這話一出口,滿屋子嘩然,二房的陳雲山更是氣得渾身發抖。
“憑什麼啊!憑什麼!”
朱勇冷笑一聲,拔出了腰間的刀。
士卒們紛紛拔刀,一時間出鞘聲不絕於耳。
“好了,現在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陳海山咬了咬牙,說道:“是!”
“很好,我問你,你們陳家的田地裡,有多少是投靠到彆人名下的?”
“沒有!”
二房的陳雲山搶先答道。
看著這些把田土看的比自己命還重的鄉間士紳,朱勇皺起眉頭,冷聲說道:“陳海山,彆怪我沒提醒你,你現在還是陳家的家主,給你一次主動自首的機會。”
陳家家主陳海山臉色一白,隻說道:“我們長房有。”
朱勇麵色一沉,這就是給臉不要臉了,清田沒有條件可以講。
朱勇轉身對一旁的軍官吩咐道:“帶人去查實。”
“喏。”
過了半晌之後,軍官跑回來稟告,說是陳家的田地裡,確實跟雙冊上記載的不符,跟胥吏檢舉的是一樣的,很多土地都掛在彆人名下,這些土地相當於都被陳家的族親們私藏起來。
朱勇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陳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將軍!”
陳海山跪倒在地,痛哭求饒:“我們家隻是一時鬼迷了心竅,將軍饒命啊,求將軍饒命!“
朱勇冷哼一聲:“不必多說了,你家裡這些人,都要受罰。”
“來人,把這幫刁民都綁起來。”
一瞬間,整個大廳裡的陳家各房的話事人都慌亂了。
他們拚了命的掙紮,可是沒有絲毫的作用。
士卒們衝過來,直接架起把他們帶走了。
看著這些人都被帶走,陳家家主陳海山絕望的癱軟在地。
“完了,全完了。”
相同的畫麵,開始不斷地在常熟縣上演。
同時,胥吏差役們遭殃以後,士紳地主也並沒能幸免於難。
而這種製造“猜疑鏈”的政策經驗,也被薑星火直接推廣到了南直隸四府。
先後解決了“經催”和“投靠”問題,杜絕了“優免”問題,最後需要薑星火解決的,隻剩下勳貴豪強的非法占田了。
而目前唯一沒有解決掉的,就是隆平侯張信。
薑星火在常熟縣搜集到了完整的證據鏈以後,將東西提交給了都察院的左都禦史陳瑛。
很快,一場涉及到整個黃淮布政使司和漕運係統的大地震就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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