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縣臨時改建的朝堂,雖不及洛陽宮闕的萬一,卻依然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抑。
年僅十八歲的皇帝曹芳,端坐在略顯寬大的禦座上,稚嫩的臉上努力維持著天子的威儀。
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不時遊移的眼神,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惶。
他像一隻受驚的幼鹿,被困在這滿是獵手的圍場之中。
自幼便在大將軍的濃雲蔽日下苟活,太傅誅殺權臣之日,曾以為曙光刺破黑暗,盼來了朗朗乾坤。
誰知那一道光,竟隻是通往另一座牢籠的縫隙。
轉眼間,便從一座深淵,墜入了另一座更令人窒息的深淵。
當司馬懿的心腹,新任中書令盧毓清晰地朗讀完那份措辭恭謹、卻字字如刀的《請東巡彭城疏》後,整個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空氣仿佛凝固了,唯有殿外寒風的呼嘯聲,清晰地刮過每個人的心頭。
曹氏宗親的角落,是一片絕望的死寂。
幾位僅存的曹姓王公,頭顱低垂,目光死死盯著腳下的磚縫,仿佛要從中看出條生路來。
曹氏宗親從曹丕時起,就一直受到打壓,本就勢弱。
封地更是在連年戰火中淪喪殆儘,名號雖在,實同虛設。
河北大戰,濟北王曹誌的投敵,如同最後一記重錘,砸碎了所有宗親僅存的一點心氣和脊梁。
他們連自身的命運都如風中殘燭,又如何敢、有何能力去反對司馬懿?
過水水麵至今猶泛紅,曹氏宗親的血,摻雜其中。
一種混合著屈辱、無奈和深深悲哀的氣息,在他們之間彌漫。
這個朝堂之上,甚至已經沒有宗親說話的餘地。
宗親如此,而那些曾支持司馬懿、視其為“國之乾城”的老臣,此刻心中同樣是五味雜陳。
他們不敢迎上禦座上曹芳求救的目光。
更有甚者,忍不住地緊閉雙眼,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似在壓抑著翻湧的情緒。
他們本以為司馬懿誅殺曹爽,是挽狂瀾於既倒,是廓清朝綱的忠義之舉。
可如今,這“東巡”之議,看似為了戰略,實則與當年武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逼漢天子遷都許昌有何本質區彆?
他們恍然驚覺,自己或許親手扶起了一位新的權臣,葬送了曹魏最後的希望。
一種被欺騙、被利用的憤怒,以及對自己識人不明的懊悔,灼燒著他們的內心。
然而,看著禦階下司馬懿那看似恭敬卻不容置疑的身影,再看看龍椅上那孤立無援的少年天子,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們。
從洛陽到許昌,再從許昌到譙縣,數次遷都的顛沛,曹爽時代的黨同伐異,磨平了他們的棱角。
此刻,麵對司馬懿的背叛,終於耗儘了他們最後那點心氣。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將頭埋得更低,選擇了沉默。
這沉默,比任何反對的聲音都更讓曹芳感到刺骨的寒冷。
整個朝堂,竟無一人出聲諫諍。
沒有慷慨激昂的反對,沒有引經據典的駁斥。
隻有一片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曹爽執政十年間,朝中忠良被排擠殆儘。
此時曹爽及爪牙雖儘去,但忠良卻是再沒有回來。
曹芳坐在高高的禦座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
他多麼希望有一位忠臣能站出來,哪怕隻是說一句“此事容後再議”。
可他目光所及,儘是閃躲的眼神和低垂的頭顱。
此時的沉默,是權力徹底傾斜的無聲宣告。
最終,在司馬懿平靜無波卻又帶著無形壓力的目光注視下,曹芳用微不可聞、帶著一絲顫音的聲音,幾乎是本能地吐出了兩個字:
“準奏。”
這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如同喪鐘,在這死寂的朝堂上敲響,宣告著曹魏皇權最後的體麵,也已蕩然無存。
司馬懿聞言,臉上越發地恭謹,躬身謝恩。
在這一刻,恍惚間,似有幽靈般的低語掠過朝堂:
五十四年前,劉協坐在洛陽皇宮的斷壁殘垣裡,麵對曹操遷都許昌的建議,嘴裡所吐出的“準奏”二字,如今如同詛咒般從曹芳唇間逸出。
就連那權臣躬身謝恩的姿態,都是一般無二。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
司馬懿上書《請東巡彭城疏》,決定帶著天子東巡彭城的消息,如同核爆一般在譙縣炸開,然後又以極快的速度在魏國境內散播開來。
一直在許昌緊密地關注著譙縣的毌丘儉,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
閱罷從譙縣日夜兼程送來的密報,眼中先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隨即這驚愕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股灼熱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所取代。
毌丘儉額頭青筋暴起,胸腔劇烈起伏,那是一種信仰崩塌的劇痛和屈辱。
那絹帛上寥寥數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心中最後一絲幻想。
“遷都彭城……嗬嗬……好一個‘為固國本,以安聖心’!”
毌丘儉喃喃自語,聲音低沉沙啞,握著絹帛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挺拔的身體在此時竟是顯得有幾分孤寂。
他曾以為,司馬懿誅殺曹爽,雖手段酷烈,但終究是廓清朝綱,是為大魏鏟除奸佞。
他甚至一度暗自慶幸,國家終於有了一位能臣來收拾殘局。
他毌丘儉鎮守許昌,厲兵秣馬,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與太傅內外呼應,北拒馮永,南防孫吳,重振大魏雄風。
可如今……這“東巡”之議,與當年董卓挾漢帝遷都長安有何區彆?!
偏偏就在這怒火與絕望交織之際,一個巨大的黑影,悄無聲息地伴隨著去年冬日的凜冽寒風,籠罩住他全身,讓他突然覺得渾身冰冷無比。
黑影仿佛張開無形的嘴巴發問:“如何?”
去年許昌雪早,有人挾河北大勝之威,兵臨許昌城下,並邀自己出城“踏雪會獵”。
雖然自己以“悲風烈雪,難滅忠魂”拒絕了對方。
然而事後此人讓人傳來的口信,此刻卻如同鬼魅的預言,一字一句,在耳邊清晰地回響起來:
“司馬懿很快就要發動政變,誅殺曹爽,及其黨羽,奪取大權。”
“他日若是將軍有意率軍東進清君側,卻又害怕被前後夾擊的話,我在這裡可以給毌丘將軍一個承諾。”
“隻要他答應我,東進時不毀許縣,不焚宮室,不掠百姓,那麼大漢就絕不會趁人之危,斷其後路。”
雖然馮某人已經離開了雒陽,遠在長安,但毌丘儉還是渾身泛起一陣陣寒意,如同全身被脫了個精光一般。
“將軍,如何?”
毌丘儉隻覺得腦門轟隆隆的,耳邊仿佛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如何。
司馬懿政變、曹爽覆滅、乃至自己今日被逼到牆角……這一切,竟然早在去年冬日,就被人算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種何等可怕的洞察力和深遠的布局?
自己與司馬懿,乃至這整個魏國,莫非都隻是他掌心棋局上的棋子?
這念頭讓他驚懼,但詭異的是,同時也像是一劑強心針,注入他近乎絕望的心田。
馮永的承諾,雖然來自敵人,卻在此刻成了他唯一可以抓住的、實實在在的保障。
既然後路可保,無需擔心漢軍背刺,那麼是不是可以說……揮師東進、清君側的最大後顧之憂,便煙消雲散了?